卷九
邵临淄 于去恶 狂生 澂俗 凤仙 佟客 辽阳军 张贡士 爱奴 单父宰 孙必振 邑人
元宝 研石 武夷 大鼠 张不量 牧竖 富翁 王司马 岳神 小梅 药僧 于中丞 皂隶
绩女 红毛毡 抽肠 张鸿渐 太医 牛飞 王子安 刁姓 农妇 金陵乙 郭安 折狱 义犬
杨大洪 查牙山洞 安期岛 沅俗 云萝公主 鸟语 天宫 乔女 蛤此名寄生 刘夫人 陵县狐
邵临淄
临淄某翁之女,太学李生妻也。未嫁时,有术士推其造,决其必受官刑。翁怒之,既而
笑曰:“妄言一至于此!无论世家女必不至公庭,岂一监生不能庇一妇乎?”既嫁,悍甚,
指骂夫婿以为常。李不堪其虐,忿鸣于官。邑宰邵公准其词,签役立勾。翁闻之大骇,率子
弟登堂,哀求寝息,弗许。李亦自悔,求罢。公怒曰:“公门内岂作辍尽由尔耶?必拘
审!”既到,略诘一二言,便曰:“真悍妇!”杖责三十,臀肉尽脱。导史氏曰:“公岂有
伤心于闺闼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贤宰,里无悍妇矣。志之,以补《循吏传》之所不及
者。”
于去恶
北平陶圣俞,名下士。顺治间赴乡试,寓居郊郭。偶出户,见一人负笈儴,似卜居未
就者。略诘之,遂释负于道,相与倾语,言论有名士风。陶大说之,请与同居。客喜,携囊
入,遂同栖止。客自言:“顺天人,姓于,字去恶。”以陶差长,兄之。
于性不喜游瞩,常独坐一室,而案头无书卷。陶不与谈,则默卧而已。陶疑之,搜其囊
箧,则笔研之外更无长物。怪而问之,笑曰:“吾辈读书,岂临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
书去,闭户抄甚疾,终日五十余纸,亦不见其折迭成卷。窃窥之,则每一稿脱,则烧灰吞
之。愈益怪焉,诘其故,曰:“我以此代读耳。”便诵所抄书,倾刻数篇,一字无讹。陶
悦,欲传其术,于以为不可。陶疑其吝,词涉诮让,于曰:“兄诚不谅我之深矣。欲不言,
则此心无以自剖;骤言之,又恐惊为异怪。奈何?”陶固谓:“不妨。”于曰:“我非人,
实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诏考帘官,十五日士子入闱,月尽榜放矣。”陶
问:“考帘官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内帘用,
不通者不得与焉。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今也。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
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
幸进,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一日自外来,有忧色,
叹曰:“仆生而贫贱,自谓死后可免;不谓迍邅先生相从地下。”陶请其故,曰:“文昌奉
命都罗国封王,帘官之考遂罢。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陶问:“此
辈皆谁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识。略举一二人,大概可知:乐正师旷、司库和峤是
也。仆自念命不可凭,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将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谓陶曰:“我将入闱。烦于昧爽时,持香炷于东野。三呼去恶,我便
至。”乃出门去。陶沽酒烹鲜以待之。东方既白,敬如所嘱。无何,于偕一少年来。问其姓
字,于曰:“此方子晋,是我良友,适于场中相邂逅。闻兄盛名,深欲拜识。”同至寓,秉
烛为礼。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谦婉。陶甚爱之,便问:“子晋佳作,当大快意。”于曰:
“言之可笑!闱中七则,作过半矣,细审主司姓名,裹具径出。奇人也!”陶扇炉进酒,因
问:“闱中何题?去恶魁解否?”于曰:“书艺、经论各一,夫人而能之。策问:‘自古邪
僻固多,而世风至今日,奸情丑态,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狱所不得尽,抑非十八狱所能容。
是果何术而可?或谓宜量加一二狱,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与、否与,或别有道以清
其源,尔多十其悉言勿隐。’弟策虽不佳,颇为痛快。表:‘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
有差。’次则《瑶台应制诗》、《西池桃花赋》。此三种,自谓场中无两矣!”言已鼓掌。
方笑曰:“此时快心,放兄独步矣;数辰后,不痛哭始为男子也。”天明,方欲辞去。陶留
与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复来,陶使于往寻之。于曰:“无须。子晋拳拳,非
无意者。”日既西,方果来。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约。敬录旧艺百余作,求一品
题。”陶捧读大喜,一句一赞,略尽一二首,遂藏诸笥。谈至更深,方遂留,与于共榻寝。
自此为常。方无夕不至,陶亦无方不欢也。
一夕仓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卧,闻言惊起,泫然流
涕。二人极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对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适闻大巡环张桓候将至,恐
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场尚有翻覆。”于闻之色喜。陶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
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两夜
始返,方喜谓陶曰:“君不贺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
阅遗卷,得五兄甚喜,荐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舆马可到。”陶大喜,置酒称贺。酒数行,于
问陶曰:“君家有闲舍否?”问:“将何为?”曰:“子晋孤无乡土,又不忍恝然于兄。弟
意欲假馆相依。”陶喜曰:“如此,为幸多矣。即无多屋宇,同榻何碍。但有严君,须先关
白。”于曰:“审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场闱有日,子晋如不能待,先归何如?”陶留伴逆
旅,以待同归。
次日方暮,有车马至门,接于莅任。于起,握手曰:“从此别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锐
进之志。”问:“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时。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候临世,
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闻欲中止。于曰:“不然,此皆天数。即明知不
可,而注定之艰若,亦要历尽耳。”又顾方曰:“勿淹滞,今朝年、月、日、时皆良,即以
舆盖送君归。仆驰马自去。”方忻然拜别。陶中心迷乱,不知所嘱,但挥涕送之。见舆马分
途,顷刻都散。始悔子晋北旋,未致一字,而已无及矣。
三场毕,不甚满志,奔波而归。入门问子晋,家中并无知者。因为父述之,父喜曰:
“若然,则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昼卧,梦舆盖止于其门,一美少年自车中出,登堂展拜。讶
问所来,答云:“大哥许假一舍,以入闱不得偕来。我先至矣。”言已,请入拜母。翁方谦
却,适家媪入曰:“夫人产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适与梦符,乃知儿即
子晋后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晋。儿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晋,我见
之,啼当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见。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呜之曰:“子晋勿
尔!我来矣!”儿啼正急,闻声辍止,停睇不瞬,如审顾状。陶摩顶而去。自是竟不复啼。
数月后,陶不敢见之,一见则折腰索抱,走去则啼不可止。陶亦狎爱之。四岁离母,辄就兄
眠;兄他出,则假寐以俟其归。兄于枕上教毛诗,诵声呢喃,夜尽四十余行。以子晋遗文授
之,欣然乐读,过口成诵;试之他文不能也。八九岁眉目朗彻,宛然一子晋矣。
陶两入闱,皆不第。丁酉,文场事发,帘官多遭诛遣,贡举之途一肃,乃张巡环力也。
陶下科中副车,寻贡。遂灰志前途,隐居教弟。尝语人曰:“吾有此乐,翰苑不易也。”异
史氏曰:“余每至张夫子庙堂,瞻其须眉,凛禀有生气。又其生平喑哑如霹雳声,矛马所
至,无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将军好武,遂置与绛,灌伍,宁知文昌事繁,须侯固多哉!
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
狂生
刘学师言:济宁有狂生某,善饮;家无儋石,而得钱辄沽,殊不以穷厄为意。值新刺史
莅任,善饮无对。闻生名,招与饮而悦之,时共谈宴。生恃其狎,凡有小讼求直者,辄受薄
贿为之缓颊;刺史每可其请。生习为常,刺史心厌之。一日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览之微
笑,生厉声曰:“公如所请可之;不如所请否之,何笑也!闻之:士可杀而不可辱。他固不
能相报,岂一笑不能报耶?”言已大笑,声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无礼!宁不闻灭门令
尹耶!”生掉臂竟下,大声曰:“生员无门之可灭!”刺史益怒,执之。访其家居,则并无
田宅,惟携妻在城堞上住。刺史闻而释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怜其狂,为买数尺地,购
斗室焉。入而居之,叹曰:“今而后畏今尹矣!”
异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礼,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犹得而加者,
徒以有门在耳;夫至无门可灭,则怒者更无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谓‘贫贱骄人’者耶!独
是君子虽贫,不轻干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下矣。虽然,其狂不可及。”
澂俗
澂人多化物类,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时,见群鼠入米盎,驱之即遁。客伺其入,骤覆
之,瓢水灌注其中,顷之尽毙。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讼官,官原而宥之。
凤仙
刘赤水,平乐人,少颖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家不中资,而性好
修饰,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饮,忘灭烛而去。酒数行始忆之,急返。闻室中小语,伏窥
之,见少年拥丽者眠榻上。宅临贵家废第,恒多怪异,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卧
榻岂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遗紫绔裤一,带上系针囊。大悦,恐其窃去,藏
衾中而抱之。俄一蓬头婢自门罅入,向刘索取。刘笑要偿。婢请遗以酒,不应;赠以金,又
不应。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赐还,当以佳偶为报。”刘问:“伊谁?”曰:
“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卧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适富川丁官人;三姑凤仙,较两姑
尤美,自无不当意者。”刘恐失信,请坐待好音。婢去复返曰:“大姑寄语官人:好事岂能
猝合?适与之言,反遭诟厉;但缓时日以待之,吾家非轻诺寡信者。”刘付之。
过数日渺无信息。薄暮自外归,闭门甫坐,忽双扉自启,两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
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视之,酣睡未醒,酒气犹芳,赪颜醉态,倾绝
人寰。喜极,为之捉足解袜,抱体缓裳。而女已微醒,开目见刘,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
“八仙淫婢卖我矣!”刘狎抱之。女嫌肤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刘曰:
“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遂相欢爱。既而曰:“婢子无耻,玷人床寝,而以妾换裤耶!
必小报之!”
从此无夕不至,绸缪甚殷。袖中出金钏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数日,怀绣履一
双来,珠嵌金绣,工巧殊绝,且嘱刘暴扬之。刘出夸示亲宾,求观者皆以资酒为贽,由此奇
货居之。女夜来,作别语。怪问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携家远去,隔绝我好。”刘
惧,愿还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挟妾,如还之,中其机矣。”刘问:“何不独留?”
曰:“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郎经纪,若不从去,恐长舌妇造黑白也。”从此不复
至。
逾二年,思念纂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骑款段马,老仆鞚之,摩肩过;反启障纱相窥,
丰姿艳艳。顷,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颇佳丽。”刘亟赞之。少年拱手笑曰:
“太过奖矣!此即山荆也。”刘惶愧谢过。少年曰:“何妨。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区区
者又何足道!”刘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刘始悟为胡。叙僚婿之谊,
嘲谑甚欢。少年曰:“岳新归,将以省觐,可同行否?”刘喜,从入萦山。
山上故有邑人避乱之宅,女下马入。少间,数人出望,曰:“刘官人亦来矣。”入门谒
见翁妪。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并揖就坐。少时,酒灸纷纶,
谈笑颇洽。翁曰:“今日三婿并临。可称佳集。又无他人,可唤儿辈来。作一团圞之会。”
俄,姊妹俱出,翁命设坐,各傍其婿。八仙见刘,惟掩口而笑;凤仙辄与嘲弄;水仙貌少
亚,而沉重温克,满座倾谈,惟把酒含笑而已。于是履舄交错,兰麝熏人,饮酒乐甚。刘视
床头乐具毕备,遂取玉笛,请为翁寿。翁喜,命善者各执一艺,因而合座争取,惟丁与凤仙
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谙可也,汝宁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掷凤仙怀中,便串繁响。翁
悦曰:“家人之乐极矣!儿辈俱能歌舞,何不各尽所长?”八仙起,捉水仙曰:“凤仙从来
金玉其音,不敢相劳;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二人歌舞方已,适婢以金盘进果,都不
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腊携来,所谓‘田婆罗’也。”因掬数枚送丁前。凤仙不悦曰:
“婿岂以贫富为爱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异县,故是客耳。若论长
幼,岂独凤妹妹有拳大酸婿耶?”凤仙终不快,解华妆,以鼓拍授婢,唱《破窑》一折,声
泪俱下;既阕,拂袖径去,一座为之不欢。八仙曰:“婢子乔性犹昔。”乃追之,不知所往。
刘无颜,亦辞而归。至半途见凤仙坐路旁,呼与并坐,曰:“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
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举足云:“出门匆遽,棘剌破复履矣,所赠物,在
身边否?”刘出之,女取而易之。刘乞其敝者,冁然曰:“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
物,亦要怀藏者?如相见爱,一物可以相赠。”旋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
之;不然,相见无期矣。”言已不见。
怊怅而归。视镜,则凤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嘱,谢客下帷。一
日见镜中人忽现正面,盈盈欲笑,益重爱之。无人时,辄以共对。月余锐志渐衰,游恒忘
返。归见镜影,惨然若涕;隔日再视,则背立如初矣:始悟为己之废学也。乃闭户研读,昼
夜不辍;月余则影复向外。自此验之:每有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于是
朝夕悬之,如对师保。如此二年,一举而捷。喜曰:“今可以对我凤仙矣!”揽镜视之,见
画黛弯长,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爱极,停睇不已。忽镜中人笑曰:“‘影里情
郎,画中爱宠’,今之谓矣。”惊喜四顾,则凤仙已在座右。握手问翁媪起居,曰:“妾别
后不曾归家,伏处岩穴,聊与君分苦耳。”刘赴宴郡中,女请与俱;共乘而往,人对面不相
窥。既而将归,阴与刘谋,伪为娶于郡也者。女既归,始出见客,经理家政。人皆惊其美,
而不知其狐也。
刘属富川令门人,往谒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礼优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徙。
内人归宁,将复。当寄信往,并诣申贺。”刘初疑丁亦狐,及细审邦族,始知富川大贾子
也。初,丁自别业暮归,遇水仙独步,见其美,微睨之。女请附骥以行。丁喜,载至斋,与
同寝处。棂隙可入,始知为狐。女言:“郎勿见疑。妾以君诚笃,故愿托之。”丁嬖之。竟
不复娶。
刘归,假贵家广宅,备客燕寝,洒扫光洁,而苦无供帐;隔夜视之,则陈设焕然矣。过
数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礼而至,舆马缤纷,填溢阶巷。刘揖翁及丁、胡入客舍,风
仙逆妪及两姨入内寝。八仙曰:“婢子今贵,不怨冰人矣。钏履犹存否?”女搜付之,曰:
“履则犹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击背,曰:“挞汝寄于刘郎。”乃投诸火,祝
曰:“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经笼玉
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
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遂以灰捻拌中,堆作十余分,望见刘来,托以赠之。但见绣履
满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堕地;地上犹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迹始灭。次
日,丁以道远,夫妇先归。八仙贪与妹戏,翁及胡屡督促之,亭午始出,与众俱去。
初来、仪从过盛,观者如市,有两寇窥见丽人,魂魄丧失,因谋劫诸途。侦其离村,尾
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马极奔不能及。至一处,两崖夹道,舆行稍缓;追及之,持刀吼
咤,人众都奔。下马启帘,则老妪坐焉。方疑误掠其母;才他顾,而兵伤右臂,顷已被缚。
凝视之,崖并非崖,乃平乐城门也;舆中则李进士母,自乡中归耳。一寇后至,亦被断马足
而絷之。门丁执送太守,一讯而伏。时有大盗未获,诘之,即其人也。
明春,刘及第。凤仙以招祸,故悉辞内戚之贺。刘亦更不他娶。及为郎官,纳妾,生二
子。
异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
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佟客
董生,徐州人,好击剑,每慷慨自负。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与之语,谈吐豪
迈;诘其姓字,云:“辽阳佟姓。”问:“何往?”曰:“余出门二十年,适自海外归
耳。”董曰:“君遨游四海,阅人綦多,曾见异人否?佟曰:“异人何等?”董乃自述所
好,恨不得异人之传。佟曰:“异人何地无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传其术也。”董又毅然
自许;即出佩剑弹之而歌,又斩路侧小树以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观。董授之。展玩
一过,曰:“此甲铁所铸,为汗臭所蒸,最为下品。仆虽未闻剑术,然有一剑颇可用。”遂
于衣底出短刃尺许,以削董剑,脆如瓜瓠,应手斜断如马蹄。董骇极,亦请过手,再三拂拭
而后返之。邀佟至家,坚留信宿。叩以剑法,谢不知。董按膝雄谈,惟敬听而已。
更既深,忽闻隔院纷拏。隔院为生父居,心惊疑。近壁凝听,但闻人作怒声曰:“教汝
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顷似加搒掠,呻吟不绝者,真其父也。生捉戈欲往,佟止之曰:
“此去恐无生理,宜审万全。”生皇然请教,佟曰:“盗坐名相索,必将甘心焉。君无他骨
肉,宜嘱后事于妻子;我启户为君警厮仆。”生诺,入告其妻。妻牵衣泣。生壮念顿消,遂
共登楼上,寻弓觅矢,以备盗攻。仓皇未已,闻佟在楼檐上笑曰:“贼幸去矣。”烛之已
杳。逡巡出,则见翁赴邻饮,笼烛方归;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乃知佟异人也。
异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
要皆一转念误之耳。昔解缙与方孝儒相约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约归后,不听床头人呜
泣哉?”
邑有快役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
妻。妻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掷以绳,逼令自缢。
妻请妆服而死,许之。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
“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返矣!一
顶绿头巾,或不能压人死耳。”遂为夫妇如初。此亦大绅者类也,一笑。
辽阳军
沂水某,明季充辽阳军。会辽城陷,为乱兵所杀;头虽断犹不甚死。至夜一人执簿来,
按点诸鬼。至某,谓其不宜死,使左右续其头而送之。遂共取头按项上,群扶之,风声簌
簌,行移时,置之而去。视其地则故里也。沂令闻之,疑其窃逃。拘讯而得其情,颇不信;
又审其颈无少断痕,将刑之。某曰:“言无可凭信,但请寄狱中。断头可假,陷城不可假。
设辽城无恙,然后受刑未晚也。”令从之。数日辽信至,时日一如所言,遂释之。
张贡士
安丘张贡士,寝疾,仰卧床头。忽见心头有小人出,长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优状。
唱昆山曲,音调清彻,说白、自道名贯,一与己同;所唱节末,皆其生平所遭。四折既毕,
吟诗而没。张犹记其梗概,为人述之。
高西园云:“向读渔洋先生《池北偶谈》,见有记心头小人者,为安丘张某事。余素善
安丘张卯君,意必其宗属也。一日晤间问及,始知即卯君事。询其本末,云:当病起时,所
记昆山曲者,无一字遗,皆手录成册。后其嫂夫人以为不祥语,焚弃之。每从酒边茶余,犹
能记其尾声,常举以诵客。今并识之,以广异闻。其词云:“诗云子曰都休讲,不过是‘都
都平丈’(相传一村塾师训童子读论语,字多讹谬。其尤堪笑者,读‘郁郁乎文哉’为‘都
都平丈我’)。全凭着佛留一百二十行(村塾中有训蒙要书,名《庄农杂字》。其开章云:
“佛留一百二十行,惟有庄农打头强,最为鄙俚)。”玩其语意,似自道其生平寥落,晚为
农家作塾师,主人慢之,而为是曲。意者:夙世老儒,其卯君前身乎?卯君名在辛,善汉隶
篆印。
爱奴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腊初归,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明岁授教何
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渠
已受贽稷门。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徐以成约为辞。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岁
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且曰:
“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
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环,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
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
十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
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
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
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布衾径去。次夕复至。入以游语,婢笑不拒,
遂与狎。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妾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
洁,故以妾来。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无颜也。”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怍
不自安。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但
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
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
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
作!请辞。”夫人遣婢谢过,徐乃止。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
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
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贽固犹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
行。夫人出,脉脉不语,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徐觉门户逼侧;走数步,目光
射入,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大骇。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
而去。
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
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
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数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
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曰:“式微之族,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
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
中寂寞。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问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
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
者造言也。”徐诺而别,与婢共骑。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
见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挼挲而疴立愈。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
下。徐嘱代谢夫人。曰:“诺。”遂没。数日返,方拟展墓,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
终岁往还,如此为常。欲携同归,执不可。岁杪辞馆归,相订后期。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
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天殂瘗此。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
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乃市榇发冢,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穴开
自入,则见颜色如生。肤虽未朽,衣败若灭;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又视腰间,裹黄金数
铤,卷怀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
应。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徐惊喜慰问。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三
日既归,则舍宇已空。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逖耳。今既劫
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徐问:“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叹曰:
“此有定数。世传灵迹,半涉幻妄。要欲复起动履,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
也。”乃启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爱。探其怀,则冷若冰雪。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
婢曰:“妾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妾窃取之,亦不甚追问。后濒危,又
无戚属,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谢,又以宝饰入殓。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余气
耳。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徐
乃构精舍,与共寝处。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年余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
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面尸已变。哀悔无及,厚葬之。导史氏曰:“夫人教
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余谓艳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
灵物不享其长年,惜哉!”
章丘朱生,索刚鲠,设帐于某贡土家。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一口亲诣窗
外,与朱关说。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妇惧而奔;朱迫之,自后横市臀股,锵然作皮肉
声。令人笑绝!
长山某,每延师,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计每日得如干数;又以师离斋、归斋
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得故甚骇;既
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复算不少校。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马辞以故。遂荐一生乖
谬者自代。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岁杪携珠盘至,生勃然忿极,姑听其
算。翁又以途中日尽归于两,生不受,拨珠归东。两争不决,操戈相向,两人破头烂额而赴
公庭焉。
单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余,继娶少妇。二子恐其复育,乘父醉,潜割睾九而药糁之。父觉,托病
不言,久之创渐平。忽入室,刀缝绽裂,血溢不止,寻毙。妻知其故,讼于官。官械其子,
果伏。骇曰:“余今为‘单父宰’矣!”并诛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余而出其妻。妻父讼之。时淄宰辛公,问王何故出妻。答云:“不可
说。”固诘之,曰:“以其不能产育耳。”公曰:“妄哉!月余新妇,何知不产?”忸怩久
之,告曰:“其阴甚偏。”公笑曰:“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此可与“单父
宰”并传一笑。
孙必振
孙必振渡江,值大风雷,舟船荡摇,同舟大恐。忽见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
诸人共仰视之,上书“孙必振”三字,甚真。众谓孙:“必汝有犯天谴,请自为一舟,勿相
累。”孙尚无言,众不待其肯可,视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孙既登舟,回首,则前舟覆矣。
邑人
邑有乡人,索无赖。一日晨起,有二人摄之去。至市头,见屠人以半猪悬架上,二人便
极力推挤之,遂觉身与肉合,二人亦径去。少间屠人卖肉,操刀断割,遂觉一刀一痛,彻于
骨髓。后有邻翁来市肉,苦争低昂,添脂搭肉,片片碎割,其苦更惨。肉尽,乃寻途归;归
时日已向辰。家人谓其晏起,乃细述所遭。呼邻问之,则市肉方归,言其片数、斤数,毫发
不爽。崇朝之间,已受凌迟一度,不亦奇哉!
元宝
广东临江山崖巉岩,常有元宝嵌石上。崖下波涌,舟不可泊。或荡桨近摘之,则牢不可动;若其人数应得此,则一摘即落,回首已复生矣。
研石
王仲超言:洞庭君山间有石洞,高可容舟,深暗不测,湖水出入其中。尝秉烛泛舟而
入,见两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按之而软;出刀割之,如切硬腐。随意制为研。既出,见风
则坚凝过于他石。试之墨,大佳。估舟游楫,往来甚众,中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赖好奇者之品题也。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于下拾沉香玉块焉。太守闻之,督数百人作云梯,将造顶以觇
其异,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将及巅,见大足伸下,一拇指粗于捣衣杵,大声曰:“不下,
将堕矣!”大惊,疾下。才至地,则架木朽折,崩坠无遗。
大鼠
万历间。宫中有鼠,大与猫等,为害甚剧。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辄被啖食。适异国来
贡狮猫,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阖其扉,潜窥之。猫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见猫怒奔
之。猫避登几上,鼠亦登,猫则跃下。如此往复,不啻百次。众咸谓猫怯,以为是无能为
者。既而鼠跳掷渐迟,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龄首领,辗转争
持,猫声呜呜,鼠声啾啾。启扉急视,则鼠首已嚼碎矣。然后知猫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
彼出则归,彼归则复,用此智耳。噫!匹夫按剑何异鼠乎!
张不量
贾人某至直隶界,忽大雨雹,伏禾中。闻空中云:“此张不量田,勿伤其稼。”贾私意
张氏既云“不良”,何反祐护?雹止,入村,访问其人,且问取名之义。盖张素封,积粟甚
富。每春贫民就贷,偿时多寡不校,悉内之,未尝执概取盈,故名“不量”,非“不良”
也。众趋田中,见棵穗摧折如麻,独张氏诸田无恙。
牧竖
两牧竖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谋分捉之。各登一树,相去数十步。少顷大狼至,入
穴失子,意甚仓皇。竖于树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闻声仰视,怒奔树下,号且爬抓。其
一竖又在彼树致小狼鸣急;狼辍声四顾,始望见之,乃舍此趋彼,跑号如前状。前树又鸣,
又转奔之。口无停声,足无停趾,数十往复,奔渐迟,声渐弱;既而奄奄僵卧,久之不动。
竖下视之,气已绝矣。
今有豪强子,怒目按剑,若将搏噬;为所怒者,乃阖扇去。豪力尽声嘶,更无敌者,岂
不畅然自雄?不知此禽兽之威,人故弄之以为戏耳。
富翁
富翁某,商贾多贷其资。一日出,有少年从马后,问之,亦假本者。翁诺之。至家,适
几上有钱数十,少年即以手叠钱,高下堆垒之。翁谢去,竟不与资。或问故,翁曰:“此人
必善博,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觉形于手足矣。”访之果然。
王司马
新城王大司马霁宇镇北边时,常使匠人铸一大杆刀,阔盈尺,重百钧。每按边,辄使四
人扛之。卤簿所止,则置地上,故令北人捉之,力撼不可少动。司马阴以桐木依样为刀,宽
狭大小无异,贴以银箔,时于马上舞动,诸部落望见,无不震悚。又于边外埋苇薄为界,横
斜十余里,状若藩篱,扬言曰:“此吾长城也。”北兵至,悉拔而火之。司马又置之。既而
三火,乃以炮石伏机其下,北兵焚薄,药石尽发,死伤甚众。既遁去,司马设薄如前。北兵
遥望皆却走,以故帖服若神。后司马乞骸归,塞上复警。召再起;司马时年八十有三,力疾
陛辞。上慰之曰:“但烦卿卧治耳。”于是司马复至边。每止处,辄卧幛中。北人闻司马至
皆不信,因假议和,将验真伪。启帘,见司马坦卧,皆望榻伏拜,挢舌而退。
岳神
扬州提同知,夜梦岳神召之,词色愤怒。仰见一人侍神侧,少为缓颊。醒而恶之。早诣
岳庙,默作祈禳。既出见药肆一人,绝肖所见。问之知为医生,及归暴病,特遣人聘之。至
则出方为剂,暮服之,中夜而卒。或言:阎罗王与东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万八千众,分
布天下作巫医,名“勾魂使者”。用药者不可不察也!
小梅
蒙阴王慕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见媪哭于途,诘之。言:“先夫止遗一子,今犯死
刑,谁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南中金为之斡旋,竟释其罪。
其人出,闻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访诣旅邸,感泣谢问。王曰:“无他,怜汝母
老耳。”其人大骇曰:“母故已久,”王亦异之。抵暮媪来申谢,王咎其谬诬,媪曰:“实
相告:我东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与儿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馁也。”王悚然起
敬,再欲诘之,已杳。
先是,王妻贤而好佛,不茹荤酒,治洁室,悬观音像,以无子,日日焚祷其中。而神又
最灵,辄示梦,教人趋避,以故家中事皆取决焉。后有疾綦笃,移榻其中;又别设锦裀于内
室而扃其户,若有所伺。王以为惑,而以其疾势昏瞀,不忍伤之。卧病二年,恶嚣,常屏人
独寝。潜听之似与人语,启门视之又寂然。病中他无所虑,有女十四岁,惟日催治装遣嫁。
既醮,呼王至榻前,执手曰:“今诀矣!初病时,菩萨告我,命当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
嫁,因赐少药,俾延息以待。去岁,菩萨将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为妾服役。今将死,
薄命人又无所出。保儿,专所怜爱,恐娶悍怒之妇,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温
淑,即以为继室可也。”盖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儿。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
出此言,不已亵乎?”答云:“小梅事我年余,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问:“小梅何
处?”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诘,闭目已逝。
王夜守灵帏,闻室中隐隐啜泣,大骇,疑为鬼。唤诸婢妾启钥视之,则二八丽者缞服在
室。众以为神,共罗拜之,女敛涕扶掖。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
妄,请即上堂,受儿女朝谒;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过。”女靦然出,竟登北
堂,王使婢为设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长幼卑贱,以次伏叩,女庄容坐受,惟妾
至则挽之。自夫人卧病,婢惰奴偷,家久替。众参已,肃肃列侍。女曰:“我感夫人盛意,
羁留人间,又以大事相委,汝辈宜各洗心,为主效力,从前愆尤,悉不计较。不然,莫谓室
无人也!”共视座上,真如悬观音图像,时被微风吹动。闻言悚惕,哄然并诺。女乃排拨丧
务,一切井井,由是大小无敢懈者。女终日经纪内外,王将有作,亦禀白而行;然虽一夕数
见,并不交一私语。
既殡,王欲申前约,不敢径告,嘱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谆嘱,义不容辞;但匹
配大礼,不得草草。年伯黄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晋之盟,则惟命是听。”时沂水黄太仆
致仕闲居,于王为父执,往来最善。王即亲诣,以实告。黄奇之,即与同来。女闻,即出展
拜。黄一见,惊为天人,逊谢不敢当礼;既而助妆优厚,成礼乃去。女馈遗枕履,若奉舅
姑,由此交益亲。
合卺后,王终以神故,亵中带肃,时研诘菩萨起居。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
神,而下婚尘世者?”王力审所自。女曰:“不必研穷,既以为神,朝夕供养,自无殃
咎。”女御下常宽,非笑不语;然婢贱戏狎时,遥见之,则默默无声。女笑谕曰:“岂尔辈
尚以我为神耶?我何神哉!实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见思,阴使南村王姥招我来。第
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为神道,闭内室中,其实何神!”众犹不信。而日侍边旁,
见其举动,不少异于常人,浮言渐息。然即顽奴钝婢,王素挞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无不乐
于奉命。皆云:“并不自知。实非畏之;但睹其貌,则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
废具举。数年中,田地连阡,仓禀万石矣。
又数年,妾产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点,因字小红。弥月,女使王盛筵招
黄。黄贺仪丰渥,但辞以耄,不能远涉;女遣两媪强邀之,黄始至。抱儿出,袒其左臂,以
示命名之意。又再三问其吉凶。黄笑曰:“此喜红也,可增一字,名喜红。”女大悦,更出
展叩。是日,鼓乐充庭,贵戚如市。
黄留三日始去。忽门外有舆马来,逆女归宁。向十余年,并无瓜葛,共议之,而女若不
闻。理妆竟,抱子于怀,要王相送,王从之。至二三十里许,寂无行人,女停舆,呼王下
骑,屏人与语,曰:“王郎王郎,会短离长,谓可悲否?”王惊问故,女曰:“君谓妾何人
也?”答曰:“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曰:“哭于路者
吾母也,感义而思所报。乃因夫人好佛,附为神道,实将以妾报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
愿已慰。妾视君晦运将来,此儿在家,恐不能育,故借归宁,解儿危难。君记取家有死口
时,当于晨鸡初唱,诣西河柳堤上,见有挑葵花灯来者,遮道苦求,可免灾难。”王曰:
“诺。”因讯归期,女云:“不可预定。要当牢记吾言,后会亦不远也。”临别,执手怆然
交涕。俄登舆,疾若风。王望之不见,始返。
经六七年,绝无音问。忽四乡瘟疫流行,死者甚众,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嘱,颇以关
心。是日与客饮,大醉而睡。既醒闻鸡鸣,急起至堤头,见灯光闪烁,适已过去。急追之,
止隔百步许,愈追愈远,渐不可见,懊恨而返。数日暴病,寻卒。
王族多无赖,共凭陵其孤寡,田禾树木,公然伐取,家日陵替。逾岁,保儿又殇,一家
更无所主。族人益横,割裂田产,厩中牛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将数人来,
强夺鬻之。妾恋幼女,母子环泣,惨动邻里。方危难间,俄闻门外有肩舆入,共觇,则女引
小郎自车中出。四顾人纷如市,问:“此何人?”妾哭诉其由。女颜色惨变,便唤从来仆
投,关门下钥。众欲抗拒,而手足若痿。女令一一收缚,系诸廊柱,日与薄粥三瓯。即遗老
仆奔告黄公,然后入室哀泣。泣已,谓妾曰:“此天数也。已期前月来,适以母病耽延,遂
至于今。不谓转盼间已成丘墟!”问旧时婢媪,则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仆闻
女至,皆自遁归,相见无不流涕。所絷族人,共噪儿非慕贞体胤,女亦不置辩,既而黄公
至,女引儿出迎。黄握儿臂,便捋左袂,见朱记宛然,因袒示众人以证其确。乃细审失物,
登簿记名,亲诣邑今。令拘无赖辈,各笞四十,械禁严迫;不数日,田地马牛悉归故主。黄
将归,女引儿泣拜曰:“妾非世间人,叔父所知也。今以此子委叔父矣。”黄曰:“老夫一
息尚在,无不为区处。”黄去,女盘查就绪,托儿于妾,乃具馔为夫祭扫,半日不返。视
之,则杯馔犹陈,而人杳矣。
异史氏曰:“不绝人嗣者,人亦不绝其嗣,此人也而实天也。至座有良朋,车裘可共,
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则车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报,独何人
哉!狐乎!倘尔多财,吾为尔宰。”
药僧
济宁某偶于野寺外,见一游僧向阳扪虱,杖挂葫芦,似卖药者。因戏曰:“和尚亦卖房
中丹否?”僧曰:“有。弱者可强,微者可巨,立刻见效,不俟经宿。”某喜求之。僧解衲
角,出药一丸如黍大,令吞之。约半炊时,下部暴长;逾刻自扪,增于旧者三之一。心犹未
足,窥僧起遗,窃解衲,拈二三丸并吞之。俄觉肤若裂,筋若抽,项缩腰橐,而阴长不已。
大惧,无法。僧返见其状,惊曰:“子必窃吾药矣!”急与一丸,始觉休止。解衣自视,则
几与两股鼎足而三矣。缩颈蹒跚而归。父母皆不能识。从此为废物,日卧街上,多见之者。
于中丞
于中丞成龙,按部至高邮。适巨绅家将嫁女,装奁甚富,夜被穿窬席卷而去。刺史无
术。公令诸门尽闭,止留一门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严搜装载。又出示谕阖城户口,各归
第宅,候次日查点搜掘,务得赃物所在。乃阴嘱吏目:设有城门中出入至再者捉之。过午得
二人,一身之外,并无行装。公曰:“此真盗也。”二人诡辩不已。公令解衣搜之,见袍服
内着女衣二袭,皆奁中物也。盖恐次日大搜,急于移置,而物多难携,故密着而屡出之也。
又公为宰时,至邻邑。早旦经郭外,见二人以床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发,发上簪凤
钗一股,侧眠床上。有三四健男夹随之,时更番以手拥被,令压身底,似恐风入。少顷息肩
路侧,又使二人更相为荷。于公过,遣隶回问之,云是妹子垂危,将送归夫家。公行二三
里,又遣隶回,视其所入何村。隶尾之,至一村舍,两男子迎之而入,还以白公。公谓其邑
宰:“城中得无有劫寇否?”宰曰:“无之。”时功令严,上下讳盗,故即被盗贼劫杀,亦
隐忍而不敢言。公就馆舍,嘱家人细访之,果有富室被强寇入室,炮烙而死。公唤其子来诘
其状,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大盗在此,非有他也。”子乃顿首哀泣,求为死者雪
恨。公叩关往见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而伏。诘其病妇何人,
盗供:“是夜同在勾栏,故与妓女合谋,置金床上,今抱卧至窝处始瓜分耳。”共服于公之
神。或问所以能知之故,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关心耳。岂有少妇在床,面容入手衾底
者?且易肩而行,其势甚重,交手护之,则知其中必有物矣。若病妇昏愦而至,必有妇人倚
门而迎;止见男子,并不惊问一言,是以确知其为盗也。”
皂隶
万历间,历城令梦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隶八人书姓名于牒,焚庙中;至夜八人皆死。
庙东有酒肆,肆主故与一隶有素。会夜来沾酒,问:“款何客?”答云:“僚友甚多,沽一
尊少叙姓名耳。”质明,见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庙启扉,则瓶在焉,贮酒如故。归视所
与钱皆纸灰也。令肖八像于庙,诸役得差,皆先酬之乃行;不然,必遭笞谴。
绩女
绍兴有寡媪夜绩,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无乃劳乎?”视之年十八九,仪容秀
美,袍服炫丽。媪惊问:“何来?”女曰:“怜媪独居,故来相伴。”媪疑为侯门亡人,苦
相诘,女曰:“媪勿惧,妾之孤亦犹媪也。我爱媪洁,故相就,两免岑寂,固不佳耶?”媪
又疑为狐,默然犹豫。女竟升床代绩。曰:“媪无忧,此等生活,妾优为之,定不以口腹相
累。”媪见其温婉可爱,遂安之。
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溲时烦代捉入。”媪出,果得衣一裹。女解
陈榻上,不知是何等锦绣,香滑无比,媪亦设布被,与女同榻。罗衿甫解,异香满室。既
寝,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边笑曰:“姥七旬犹妄想耶?”媪曰:“无
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媪愈知为狐,大惧。女又笑曰:“愿作男子,
何心而又惧我耶?”媪益恐,股战摇床。女曰:“嗟乎!胆如此大,还欲作男子!实相告:
我真仙人,然非祸汝者。但须谨言,衣食自足。”媪早起拜于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腻如
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战栗才止,心
又何处去矣!使作丈夫,当为情死。”媪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两心浃
洽,日同操作。视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价较常三倍。媪出则扃其户,有访媪
者,辄于他室应之。居半载,无知者。
后媪渐泄于所亲,里中姊妹行皆托媪以求见。女让曰:“汝言不慎,我将不能久居
矣。”媪悔失言,深自责;而求见者日益众,至有以势迫媪者。媪涕泣自陈。女曰:“若诸
女伴,见亦无妨;恐有轻薄儿,将见狎侮。”媪复哀恳,始许之。越日老媪少女,香烟相属
于道。女厌其烦,无贵贱,悉不交语,惟默然端坐,以听朝参而已。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
倾动,媪悉绝之。
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媪诺为之请。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
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然而缘分尽矣。”媪又伏
叩。女约以明日。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
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
弃,俾得一阔眼界,不愿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数,非所乐闻。”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
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
闻声不见矣。悒怅间,窃恨未睹下体;俄见帘下绣履双翘,瘦不盈指。生又拜。帘中语曰:
“君归休!妾体惰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隐约画帘
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
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题毕而去。
女览题不悦,谓媪曰:“我言缘分已尽,今不妄矣。”媪伏地请罪。女曰:“罪不尽在
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于汝何尤。若不速迁,恐陷身情
窟,转劫难出矣。”遂襆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红毛毡
红毛国,旧许与中国相贸易。边帅见其众,不许登岸。红毛人固请:“赐一毡地足
矣。”帅思一毡所容无几,许之。其人置毡岸上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顷刻
毡大亩许,已数百人矣。短刃并发,出于不意,被掠数里而去。
抽肠
莱阳民某昼卧,见一男子与妇人握手入。妇黄肿,腰粗欲仰,意象愁苦。男子促之曰:
“来,来!”某意其苟合者,因假睡以窥所为。既入,似不见榻上有人。又促曰:“速
之!”妇便自坦胸怀,露其腹,腹大如鼓。男子出屠刀一把,用力刺入,从心下直剖至脐,
蚩蚩有声。某大俱,不敢喘息。而妇人攒眉忍受,未尝少呻。男子口衔刀,入手于腹,捉肠
挂肘际;且挂且抽,顷刻满臂。乃以刀断之,举置几上,还复抽之。几既满,悬椅上;椅又
满,乃肘数十盘,如渔人举网状,望某首边一掷。觉一阵热腥,面目喉膈覆压无缝。某不能
复忍,以手推肠,大号起奔。肠堕榻前,两足被絷,冥然而倒。家人趋视,但见身绕猪脏;
既入审顾,则初无所有。众各自谓目眩,未尝骇异。及某述所见,始共奇之。而室中并无痕
迹,惟数日血腥不散。
张鸿渐
张鸿渐,水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毙,
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张许之。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
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
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张服其言,悔之,
乃宛谢诸生,但为创词而去。
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追捉刀人。张惧亡去,至
凤翔界,资斧断绝。日既暮,踟躇旷野,无所归宿。欻睹小村,趋之。老妪方出阖扉,见
生,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食床榻,此都细事;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张
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矣。”妪乃令入,闭门,授以草荐,嘱
曰:“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
妪去,张倚壁假寐。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许丽
人也。及门见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罪人!”即问:“其
人焉往?”张惧出伏阶下。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
不关白,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命妪引客入舍。俄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
于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妪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适所见
长姑舜华也。”妪去。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
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捷坐曰:“无须,无须!”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风流才
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弃否?”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相诳,
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
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赠张曰:“君持作临眺之资;向暮宜晚
来。恐旁人所窥。”张如其言,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
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间,闻妪云:“来何早也!”一转
盼间,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出,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
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夙缘。如必见怪,请即别。”张恋其美,亦安之。夜谓女曰:
“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女似不悦,
曰:“琴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
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念卿时,亦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
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
归,此复何难?君家咫尺耳!”遂把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
时,曰:“至矣。君归,妾且去。”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垝垣入,见室中灯火犹荧,
近以两指弹扉,内问为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
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夫妇依倚,恍如梦寐。张历述所
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
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
类;独其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
儿,一竹夫人耳。大惭无语。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矣,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
赎。”
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恋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都,便道可
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
曰:“从此别矣。”方将订嘱,女去已渺。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
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叩户,宛若前状。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
而出。既相见,涕不可仰。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卧一儿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
又携入耶?”方氏不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恋之
情,何以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欷歔,具言其详。问讼案所结,并如舜华言。方相
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盖里中有恶少甲,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
垣去,谓必赴淫约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
也?”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以执奸也。”方不得已以实告,甲曰:
“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张忿火中烧,把
刀直出,剁甲中颅。甲踣犹号,又连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
妾请任其辜。”张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肯辱妻累予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
书香,目即瞑矣。”
天明,赴县自首。赵以钦案中人,姑薄惩之。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遇女子跨马
过,一老妪捉鞚,盖舜华也。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女返辔,手启障纱,讶曰:“表兄
也,何至此?”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
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从去二二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入,令妪启舍延
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
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二役窃喜,纵饮,不
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龙。少时促
下,曰:“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会何
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
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访知捕亡寝怠,乃
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
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
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
谁,曰:“儿妇耳。”问:“儿安在?”曰:“赴郡大比未归。”张涕下曰:“流离数年,
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末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儿。张喜慰
过望。居数日,隐匿屋榻,惟恐人知。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
人言曰:“有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夜度坦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
者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
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
不远矣。遂入乡村,意将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上,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
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容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所往,
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
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云是永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
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
惊问之,乃指名曰:“张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
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致告宪台,父子乃同归。
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骇如天降,询知
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太医
万历间,孙评事少孤,母十九岁守节。孙举进士,而母已死。尝语人曰:“我必博诰命
以光泉壤,始不负萱堂苦节。”忽得暴病,綦笃。素与太医善,使人招之,使者出门,而疾
益剧。张目曰:“生不能扬名显亲,何以见老母地下乎!”遂卒,目不瞑。无何太医至,闻
哭声,即入临吊。见其状异之。家人告以故,太医曰:“欲得诰赠,即亦不难。今皇后旦晚
临盆矣,但活十余日,诰命可得。”立命取艾灸尸一十八处。炷将尽,床上已呻;急灌以
药,居然复生。嘱曰:“切记勿食熊虎肉。”共志之。然以此物不常有,颇不关意。
既而三日平复,仍从朝贺。过六七日果生太子,召赐群臣宴。中使出异品,遍赐文武,
白片朱丝,甘美无比。孙啖之,不知何物。次日访诸同僚,曰:“熊膰也。”大惊失色,即
刻而病,至家遂卒。
牛飞
邑人某,购一牛,颇健。夜梦牛生两翼飞去,以为不祥,疑有丧失。牵入市损价售之,
以巾裹金缠臂上。归至半途,见有鹰食残兔,近之甚驯。遂以巾头絷股,臂之。鹰屡摆扑,
把捉稍懈,带巾腾去。此虽定数,然不疑梦,不贪拾遗,则走者何遽能飞哉?
王子安
王子安,东昌名士,困于场屋。入闱后期望甚切。近放榜时,痛饮大醉,归卧内室。忽
有人白:“报马来。”王踉跄起曰:“赏钱十千!”家人因其醉,诳而安之曰:“但请睡,
已赏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进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
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场毕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赏钱十千!”家人又诳之如前。
又移时,一人急入曰“汝殿试翰林,长班在此。”果见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洁。王呼赐酒
食,家人又给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大呼长班,凡数十呼无应
者。家人笑曰:“暂卧候,寻他去。”又久之,长班果复来。王捶床顿足,大骂:“钝奴焉
往!”长班怒曰:“措大无赖!向与尔戏耳,而真骂耶?”王怒,骤起扑之,落其帽。王亦
倾跌。
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长班可恶,我故惩之,何醉也?”妻笑曰:
“家中止有一媪,昼为汝炊,夜为汝温足耳。何处长班,伺汝穷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
解,忽如梦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犹记长班帽落。寻至门后,得一缨帽如盏大,共疑之。自
笑曰:“昔人为鬼揶揄,吾今为狐奚落矣。”
异史氏曰:“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
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
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
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
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
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
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
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
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顷刻万绪,想鬼狐窃笑已久,故乘
其醉而玩弄之。床头人醒,宁不哑然失笑哉?顾得志之况味,不过须臾;词林诸公,不过经
两三须臾耳,子安一朝而尽尝之,则狐之恩与荐师等。”
刁姓
有刁姓者,家无生产,每出卖许负之术——实无术也——数月一归,则金帛盈囊。共异
之。会里人有客于外者,遥见高门内一人,冠华阳巾,言语啁嗻,众妇丛绕之。近视则刁
也。因微窥所为,见有问者曰:“吾等众人中有一夫人在,能辨之乎?”盖有一贵人妇微服
其中,将以验其术也。里人代为刁窘。刁从容望空横指曰:“此何难辨。试观贵人顶上,自
有云气环绕。”众目不觉集视一人,觇其云气,刁乃指其人曰:“此真贵人!”众惊以为
神。里人归述其诈慧,乃知虽小道,亦必有过人之才;不然,乌能欺耳目、赚金钱,无本而
殖哉!
农妇
邑西磁窑坞有农人妇,勇健如男子,辄为乡中排难解纷。与夫异县而居。夫家高苑,距
淄百余里;偶一来,信宿便去。妇自赴颜山,贩陶器为业。有赢余,则施丐者,一夕与邻妇
语,忽起曰“腹少微痛,想孽障欲离身也。”遂去。天明往探之,则见其肩荷酿酒巨翁二,
方将入门,随至其室,则有婴儿绷卧,骇问之,盖娩后已负重百里矣。故与北阉尼善,订为
姊妹。后闻尼有秽行,忿然操杖,将往挞楚,众苦劝乃止。一日遇尼于途,遽批之。问:
“何罪?”亦不答。拳石交施,至不能号,乃释而去。
异史氏曰:“世言女中丈夫,犹自知非丈夫也,妇并忘其为巾帼矣。其豪爽自快,与占
剑仙无殊,毋亦其夫亦磨镜者流耶?”
金陵乙
金陵卖酒人某乙,每酿成,投水而置毒焉,即善饮者,不过数盏,便醉如泥。以此得
“中山”之名,富致巨金。
早起见一狐醉卧槽边,缚其四肢。方将觅刃,狐已醒,哀曰:“忽见害,诸如所求。”
遂释之,辗转已化为人。时巷中孙氏,其长妇患狐为祟,因问之,答云:“是即我也。”乙
窥妇娣尤美,求狐携往。狐难之,乙固求之。狐邀乙去,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此
先兄所遗,着之当可去。”既服而归,家人皆不之见,袭衣裳而出,始见之。大喜,与狐同
诣孙氏家。见墙上贴巨符,画蜿蜒如龙,狐惧曰:“和尚大恶,我不往矣!”遂去。乙逡巡
近之,则真龙盘壁上,昂首欲飞,大惧亦出。盖孙觅一异域僧,为之厌胜,授符先归,僧犹
未至也。
次日僧来,设坛作法。邻人共观之,乙亦杂处其中。忽变色急奔,状如被捉;至门外踣
地,化为狐,四体犹着人衣。将杀之,妻子叩请。僧命牵去,目给饮食,数月寻毙。
郭安
孙五粒,有僮仆独宿一室,恍惚被人摄去。至一宫殿,见阎罗在上,视之曰:“误矣,
此非是。”因遣送还。既归大惧,移宿他所。遂有僚仆郭安者,见榻空闲,因就寝焉。又一
仆李禄,与僮有夙怨,久将甘心,是夜操刀入,扪之以为僮也,竟杀之。郭父鸣于官。时陈
其善为邑宰,殊不苦之。郭哀号,言:“半生止此子,今将何以聊生!”陈即以李禄为之
子。郭含冤而退。此不奇于僮之见鬼,而奇于陈之折狱也。
济之西邑有杀人者,其妇讼之。令怒,立拘凶犯至,拍案骂曰:“人家好好夫妇,直令
寡耶!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遂判合之。此等明决皆是甲榜所为,他途不能也。而
陈亦尔尔,何途无才!
折狱
邑之西崖庄,有贾某被人杀于途,隔夜其妻亦自经死。贾弟鸣于官,时浙江费公祎祉令
淄,亲诣验之。见布袱裹银五钱余,尚在腰中,知非为财也者。拘两村邻保审质一过,殊少
端绪,并未搒掠,释散归农,但命地约细察,十日关白而已,逾半年事渐懈。贾弟怨公仁
柔,上堂屡聒。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贾弟无所伸
诉,愤葬兄嫂。
一日以逋赋故逮数人至,内一人周成惧责,上言钱粮措办已足,即于腰中出银袱,禀公
验视。验已,便问:“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又问:“去西崖几里?”答云:“五
六里。”“去年被杀贾某,系汝何人?”答曰:“不识其人。”公勃然曰:“汝杀之,尚云
不识耶!”周力辩不听,严梏之,果伏其罪。先是,贾妻王氏,将诣姻家,惭无钗饰,聒夫
使假于邻。夫不肯;妻自假之,颇甚珍重。归途卸而裹诸袱,内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
不敢告夫,又无力偿邻,懊恼欲死。是日周适拾之,知为贾妻所遗,窥贾他出,半夜逾垣,
将执以求合。时溽暑,王氏卧庭中,周潜就淫之。王氏觉大号。周急止之,留袱纳钗。事
已,妇嘱曰:“后勿来,吾家男子恶,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挟勾栏数宿之资,宁一度
可偿耶?”妇慰之曰:“我非不愿相交,渠常善病,不如从容以待其死。”周乃去,于是杀
贾,夜诣妇曰:“今某已被人杀,请如所约。”妇闻大哭,周惧而逃,天明则妇死矣。
公廉得情,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无难辨,要在随处
留心耳。初验尸时,见银袱刺万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诘之,又云无旧,词貌诡
变,是以确知其真凶也。”
异史氏曰:“世之折狱者,非悠悠置之,则缧系数十人而狼藉之耳。堂上肉鼓吹,喧阗
旁午,遂颦蹙曰:‘我劳心民事也。’云板三敲,则声色并进,难决之词,不复置念,专待
升堂时,祸桑树以烹老龟耳。呜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则必
智;盖用心苦则机关出也。’‘随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邑人胡成,与冯安同里,世有隙。胡父子强,冯屈意交欢,胡终猜之。一日共饮薄醉,
颇顷肝胆。胡大言:“勿忧贫,百金之产不难致也。”冯以其家不丰,故嗤之。胡正色曰:
“实相告:昨途遇大商,载厚装来,我颠越于南山眢井中矣。冯又笑之。时胡有妹夫郑伦,
托为说合田产,寄数百金于胡家,遂尽出以炫冯。冯信之。既散,阴以状报邑。公拘胡对
勘,胡言其实,问郑及产主皆不讹。乃共验诸眢井。一役缒下,则果有无首之尸在焉。胡大
骇,莫可置辩,但称冤苦。公怒,击喙数十,曰:“确有证据,尚叫屈耶!”以死囚具禁制
之。尸戒勿出,惟晓示诸村,使尸主投状。
逾日有妇人抱状,自言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数百金作贸易,被胡杀死。”公
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妇执言甚坚。公乃命出尸于井,视之果不妄。妇不敢
近,却立而号。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躯未全。汝暂归,待得死者首,即招报令其抵
偿。”遂自狱中唤胡出,呵曰:“明日不将头至,当械折股!”押去终日而返,诘之,但有
号泣。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势,却又不刑,曰:“想汝当夜扛尸忙迫,不知坠落何处,奈何不
细寻之?”胡哀祈容急觅。公乃问妇:“子女几何?”答曰:“无。”问:“甲有何戚
属?”“但有堂叔一人。”慨然曰:“少年丧夫,伶仃如此,其何以为生矣!”妇乃哭,叩
求怜悯。公曰:“杀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结;结案后速醮可也。汝少妇勿复出入
公门。”妇感泣,叩头而下。公即票示里人,代觅其首。
经宿,即有同村王五,报称已获。问验既明,赏以千钱。唤甲叔至,曰:“大案已成;
然人命重大,非积岁不能成结。侄既无出,少妇亦难存活,早令适人。此后亦无他务,但有
上台检驳,止须汝应声耳。”甲叔不肯,飞两签下;再辩,又一签下。甲叔惧,应之而出。
妇闻,诣谢公恩。公极意慰谕之。又谕:“有买妇者,当堂关白。”既下,即有投婚状者,
盖即报人头之王五也。公唤妇上,曰:“杀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曰:“胡成。”公
曰:“非也。汝与王五乃真犯耳。”二人大骇,力辩冤枉。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迟迟
而发者,恐有万一之屈耳。尸未出井,何以确信为汝夫?盖先知其死矣。且甲死犹衣败絮,
数百金何所自来?”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
耳。”两人惊颜如土,不能强置一词。并械之,果吐其实。盖王五与妇私已久,谋杀其夫,
而适值胡成之戏也。
乃释胡。冯以诬告重笞,徒三年。事结,并未妄刑一人。异史氏曰:“我夫子有仁爱
名,即此一事,亦以见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时,松裁弱冠,过蒙器许,而驾钝不才,竟
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则松实贻之也。悲夫!
义犬
周村有贾某贸易芜湖,获重资,赁舟将归,见堤上有屠人缚犬,倍价赎之,养豢舟上。
舟上固积寇也,窥客装,荡舟入莽,操刀欲杀。贾哀赐以全尸,盗乃以毡裹置江中。犬见
之,哀嗥投水;口衔裹具,与共浮沉。流荡不知几里,达浅搁乃止。犬泅出,至有人处,狼
信哀吠。或以为异,从之而往,见毡束水中,引出断其绳。客固未死,始言其情。复哀舟人
载还芜湖,将以伺盗船之归。登舟失犬,心甚悼焉。抵关三四日,估辑如林,而盗船不见。
适有同乡估客将
携俱归,忽犬自来,望客大嗥,唤之却走。客下舟趁之。犬奔上一舟,啮人胫股,挞之
不解。客近呵之,则所啮即前盗也。衣服与舟皆易,故不得而认之矣。缚而搜之,则裹金犹
在,呜呼!一犬也,而报恩如是,世无心肝者,其亦愧此犬也夫!
杨大洪
大洪杨先生涟,微时为楚名儒,自命不凡。科试后,闻报优等者,时方食,含哺出问:
“有杨某否?”答云:“无。”不觉嗒然自丧,咽食入鬲,遂成病块,噎阻甚苦。众劝令录
遗才;公患无资,众醵十金送之行,乃强就道。
夜梦人告之云:“前途有人能愈君疾,宜苦求之。”临去赠以诗,有“江边柳下三弄
笛,抛向江心莫叹息”之句。明日途次,果见道士坐柳下,因便叩请。道士笑曰:“子误
矣,我何能疗病?请为三弄可也。”因出笛吹之。公触所梦,拜求益切,且倾囊献之。道士
接金掷诸江流。公以所来不易,哑然惊惜。道士曰:“君未能恝然耶?金在江边,请自取
之。”公诣视果然。又益奇之,呼为仙。道士漫指曰:“我非仙,彼处仙人来矣。”赚公回
顾,力拍其项曰:“俗哉!”公受拍,张吻作声,喉中呕出一物,堕地然堛,俯而破之,赤
丝中裹饭犹存,病若失。回视道士已杳。
异史氏曰:“公生为河岳,没为日星,何必长生乃为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不作天
仙,因而为公悼惜;余谓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贤,解者必不议予说之傎也。”
查牙山洞
章丘查牙山,有石窟如井,深数尺许。北壁有洞门,伏而引领望见之。会近村数辈,九
日登临饮其处,共谋入探之。三人受灯,缒而下。洞高敞与夏屋等,入数武稍狭,即忽见
底。底际一窦,蛇行可入。烛之,漆漆然暗深不测。
两人馁而却退;一人夺火而嗤之,锐身塞而进。幸隘处仅厚于堵,即又顿高顿阔,乃
立,乃行。顶上石参差危耸,将坠不坠。两壁嶙嶙峋峋然,类寺庙中塑,都成鸟兽人鬼形:
鸟若飞,兽若走,人若坐若立,鬼魅魍魉,示现忿怒;奇奇怪怪,类多丑少妍。心凛然作怖
畏。喜径夷,无少陂。逡巡几百步,西壁开石室,门左一怪石,鬼面人身而立,目怒口箕
张,齿舌狞恶,左手作拳触腰际,右手叉五指欲扑人。心大恐,毛森森以立。遥望门中有爇
灰,知有人曾至者,胆乃稍壮,强入之。见地上列碗盏,泥垢其中,然皆近今物,非古窑
也。旁置锡壶四,心利之,解带缚项系腰间。即又旁瞩,一尸卧西隅,两肱及股四布以横。
骇极。渐审之,足蹑锐履,梅花刻底犹存,知是少妇。人不知何里,毙不知何年。衣色黯
败,莫辨青红;发蓬蓬,似筐许乱丝粘着髑髅上;目、鼻孔各二,瓠犀两行白巉巉,意是口
也。有想首颠当有金珠饰,以火近脑,似有口气嘘灯,灯摇摇无定,焰纁黄,衣动掀掀。复
大惧,手摇颤。灯顿灭。忆路急奔,不敢手索壁,恐触鬼者物也。头触石,仆,即复起;冷
湿浸颔颊,知是血,不觉痛,抑不敢呻;坌息奔至窦,方将伏,似有人捉发住,晕然遂绝。
众坐井上俟久,疑之,又缒二人下。探身入窦,见发罥石上,血淫淫已僵。二人失色,不敢
入,坐愁叹。俄井上又使二人下;中有勇者,始健进,曳之以出。置山上,半日方醒,言之
缕缕。所恨未穷其底;极穷之,必更有佳境。后章令闻之,以丸泥封窦,不可复入矣。
康熙二十六七年间,养母峪之南石崖崩,现洞口,望之钟乳林,林如密笋。然深险无人
敢入。忽有道士至,自称钟离弟子,言:“师遣先至,粪除洞府。”居人供以膏火,道士携
之而下,坠石笋上,贯腹而死。报令,令封其洞。其中必有奇境,惜道士尸解,无回音耳。
安期岛
长山刘中堂鸿训,同武弁某使朝鲜。闻安期岛神仙所居,欲命舟往游。国中臣僚佥谓不
可,令待小张。盖安期不与世通,惟有弟子小张,岁辄一两至。欲至岛者,须先自白。如以
为可,则一帆可至,否则飓风覆舟。
逾一二日,国王召见。入朝,见一人佩剑,冠棕笠,坐殿上;年三十许,仪容修洁。问
之即小张也。刘因自述向往之意,小张许之。但言:“副使不可行。”又出遍视从人,惟二
人可以从游。遂命舟导刘俱往。水程不知远近,但觉习习如驾云雾,移时已抵其境。时方严
寒,既至则气候温煦,山花遍岩谷。导人洞府,见三叟趺坐。东西者见客入,漠若罔知;惟
中坐者起迎客,相为礼。既坐,呼茶。有僮将盘去。洞外石壁上有铁锥,锐没石中;僮拔
锥,水即溢射,以盏承之;满,复塞之。既而托至,其色淡碧。试之,其凉震齿。刘畏寒不
饮。叟顾僮颐视之。僮取盏去,呷其残者;仍于故处拔锥溢取而返,则芳烈蒸腾,如初出于
鼎。窃异之。问以休咎,笑曰:“世外人岁月不知,何解人事?”问以却老术,曰:“此非
富贵人所能为者?”刘兴辞,小张仍送之归。
既至朝鲜,备述其异。国王叹曰:“惜未饮其冷者。此先天之玉液,一盏可延百龄。”
刘将归,王赠一物,纸帛重裹,嘱近海勿开视。既离海,急取拆视,去尽数百重,始见一
镜;审之,则鲛宫龙族,历历在目。方凝注间,忽见潮头高于楼阁,汹汹已近。大骇,极
驰;潮从之,疾若风雨。大惧,以镜投之,潮乃顿落。
沅俗
李季霖摄篆沅江,初莅任,见猫犬盈堂,讶之。僚属曰:“此乡中百姓,瞻仰风采
也。”少间人畜已半;移时都复为人,纷纷并去。一日出谒客,肩舆在途。忽一舆夫急呼
曰:“小人吃害矣!”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怒呵之,役不听,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
奔入市,觅得一叟,便求按视。叟相之曰:“是汝吃害矣。”乃以手揣其肤肉,自上而下力
推之,推至少股,见皮内坟起,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乃奔而返。后
闻其俗有身卧室中,手即飞出,入人房闼,窃取财物。设被主觉,絷不令去,则此人一臂不
用矣。
云萝公主
安大业,卢龙人。生而能言,母饮以犬血始止。既长,韶秀,顾影无俦,慧而能读。世
家争婚之。母梦曰:“儿当尚主。”信之。至十五六迄无验,亦渐自悔。
一日安独坐,忽闻异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长毡贴地,自门外直至
榻前。方骇疑间,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绣垫设榻上,扶女郎坐。
安仓皇不知所为,鞠躬便问:“何处神仙,劳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
“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圣后属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来相宅。”安惊喜不知置
词,女亦俯首,相对寂然。
安故好棋,揪枰尝置坐侧。一婢以红巾拂尘,移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与粉侯
孰胜?”安移坐近案,主笑从之。甫三十余着,婢竟乱之,曰:“驸马负矣!”敛子入盒,
曰:“驸马当是俗间高手,主仅能让六子。”乃以六黑子实局中,主亦从之。主坐次,辄使
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又两小鬟夹侍之;每值安凝思时,辄曲一
肘伏肩上。局阑未结,小鬟笑云:“驸马负一子。”进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倾身与
婢耳语。
婢出,少顷而还,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适主言居宅湫隘,烦以此少致修饰,落成
相会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后吉。”女起;生遮止,闭门。婢出一
物,状类皮排,就地鼓之;云气突出,俄顷四合,冥不见物,索之已杳。
母知之,疑以为妖。而生神驰梦想,不能复舍。急于落成,无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
一新。
先是,有滦州生袁大用,侨寓邻坊,投刺于门;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窥其亡而报之。
后月余,门外适相值,二十许少年也。宫绢单衣,丝履乌带,意甚都雅。略与顷谈,颇甚温
谨。喜,揖而入。请与对弈,互有赢亏。已而设席流连,谈笑大欢。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
肴杂进,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许,拍板清歌,又跳掷作剧。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负之,
生以其纤弱恐不胜,袁强之。僮绰有余力,荷送而归。生奇之。明日犒以金,再辞乃受。由
此交情款密,三数日辄一过从。袁为人简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负债鬻女者,解囊代赎,无
吝色。生以此益重之。过数日,诣生作别,赠象箸、楠珠等十余事,白金五百,用助兴作。
生反金受物,报以束帛。
后月余,乐亭有仕宦而归者,橐资充牣。盗夜入,执主人,烧铁钳灼,劫掠一空。家人
识袁,行牒追捕。邻院屠氏,与生家积不相能,因其土木大兴,阴怀疑忌。适有小仆窃象
箸,卖诸其家,知袁所赠,因报大尹。尹以兵绕舍,值生主仆他出,执母而去。母衰迈受
惊,仅存气息,二三日不复饮食。尹释之。生闻母耗,急奔而归,则母病已笃,越宿遂卒。
收殓甫毕,为捕役执去。尹见其少年温文,窃疑诬枉,故恐喝之。生实述其交往之由。尹
问:“其何以暴富?”生曰:“母有藏镪,因欲亲迎,故治昏室耳。”尹信之,具牒解郡。
邻人知其无事,以重金赂监者,使杀诸途。路经深山,被曳近削壁,将推堕。计逼情危,时
方急难,忽一虎自丛莽中出,啮二役皆死,衔生去。至一处,重楼叠阁,虎入,置之。见云
萝扶婢出,凄然慰吊曰:“妾欲留君,但母丧未卜窀穸。可怀牒去,到郡自投,保无恙
也。”因取生胸前带,连结十余扣,嘱云:“见官时,拈此结而解之,可以弭祸。”生如其
教,诣郡自投。太守喜其诚信,又稽牒知其冤,销名令归。
至中途,遇袁,下骑执手,备言情况。袁愤然作色,默然无语。生曰:“以君风采,何
自污也?”袁曰:“某所杀皆不义之人,所取皆非义之财。不然,即遗于路者不拾也。君教
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邻,岂可留在人间耶!”言已超乘而去。生归,殡母已,杜门谢客。忽
一日盗入邻家,父子十余口尽行杀戮,止留一婢。席卷资物,与僮分携之。临去,执灯谓
婢:汝认明:杀人者我也,与人无涉。”并不启关,飞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
又捉生去。邑宰词色甚厉,生上堂握带,且辨且解。宰不能诘,又释之。既归,益自韬晦,
读书不出,一跛妪执炊而已。服既阕,日扫阶庭,以待好音。一日异香满院。登阁视之,内
外陈设焕然矣。悄揭画帘,则公主凝妆坐,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数,遂使土木为
灾;又以苫块之戚,迟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缓,天下事大抵然也。”生将出资治
具。女曰:“勿复须。”婢探椟,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酒亦芳烈。酌移时,日已投暮,足
下所踏婢,渐都亡去。女四肢娇惰,足股屈伸,似无所着,生狎抱之。女曰:“君暂释手。
今有两道,请君择之。”生揽项问故,曰:“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
欢,可六年谐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后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
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数也。”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炊爨纺织以作生
计。北院中并无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户常阖,生推之则自开,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
人作事勤惰,女辄知之,每使生往谴责,无不具服。女无繁言,无响笑,与有所谈,但俯首
微哂。每骈肩坐,喜斜倚人。生举而加诸膝,轻如抱婴。生曰:“卿轻若此,可作掌上
舞。”曰:“此何难!但婢子之为,所不屑耳。飞燕原九姊侍儿,屡以轻佻获罪,怒谪尘
间,又不守女子之贞;今已幽之。”
阁上以锦袸布满,冬未尝寒,夏未尝热。女严冬皆着轻縠,生为制鲜衣,强使着之。逾
时解去,曰:“尘浊之物,几于压骨成劳!”一日抱诸膝上,忽觉沉倍曩昔,异之。笑指腹
曰:“此中有俗种矣。”过数日,颦黛不食,曰:“近病恶阻,颇思烟火之味。”生乃为具
甘旨。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一日曰:“妾质单弱,不任生产。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
之。”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少顷闻儿啼声,启扉视之,男也。喜曰:“此儿福相,大器
也!”因名大器。绷纳主怀,俾付乳媪,养诸南院。女自免身,腰细如初,不食烟火矣。
忽辞生,欲暂归宁。问返期,答以“三日”。鼓皮排如前状,遂不见。至期不来;积年
余音信全渺,亦已绝望。生键户下帏,遂领乡荐。终不肯娶;每独宿北院,沐其余芳。一夜
辗转在榻,忽见灯火射窗,门亦自辟,群婢拥公主入。生喜,起问爽约之罪。女曰:“妾未
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诩,告以秋捷,意主必喜。女愀然曰:“乌用是傥来者
为!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耳。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生由是不复进取。过数月
又欲归宁,生殊凄恋,女曰:“此去定早还,无烦穿望。且人生合离,皆有定数,撙节之则
长,恣纵之则短也。”既去,月余即返。从此一年半载辄一行,往往数月始还,生习为常,
亦不之怪。
又生一子。女举之曰:“豺狼也!”立命弃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弃。甫周岁,急为
卜婚。诸媒接踵,问其甲子,皆谓不合。曰:“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当今倾败
六七年,亦数也。”嘱生曰:“记取四年后,侯氏生女,左胁有小赘疣,乃此儿妇。当婚
之,勿较其门第也。”即令书而志之。后又归宁,竟不复返。生每以所嘱告亲友。果有侯氏
女,生有赘疣,侯贱而行恶,众咸不齿,生竟媒定焉。
大器十七岁及第,娶云氏,夫妻皆孝友。父钟爱之。可弃渐长不喜读,辄偷与无赖博
赌,恒盗物偿戏债。父怒挞之,而卒不改。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遂夜出,小为穿窬。为
主所觉,缚送邑宰。宰审其姓氏,以名刺送之归。父兄共絷之,楚掠惨棘,几于绝气。兄代
哀免,始释之。父忿恚得疾,食锐减。乃为二子立析产书,楼阁沃田,尽归大器。可弃怨
怒,夜持刀入室将杀兄,误中嫂。先是,主有遗裤绝轻软,云拾作寝衣。可弃斫之,火星四
射,大惧奔出。父知病益剧,数月寻卒。可弃闻父死,始归。兄善视之,而可弃益肆。年余
所分田产略尽,赴郡讼兄。官审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绝。
又逾年可弃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兄忆母言,欲急为完婚。召至家,除佳宅与居;迎
妇入门,以父遗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数顷薄田,为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吾弟无
行,寸草与之皆弃也。此后成败,在于新妇。能令改行,无忧冻馁;不然,兄亦不能填无底
壑也。”
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可弃雅畏爱之,所言无敢违。每出限以晷刻,过期则诟厉不与
饮食,可弃以此少敛。年余生一子,妇曰:“我以后无求于人矣。膏腴数顷,母子何患不温
饱?无夫焉,亦可也。”会可弃盗粟出赌,妇知之,弯弓于门以拒之。大惧避去。窥妇入,
逡巡亦入。妇操刀起,可弃反奔,妇逐斫之,断幅伤臀,血沾袜履。忿极往诉兄,兄不礼
焉,冤惭而去。过宿复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于妇,妇决绝不纳。
可弃怒,将往杀妇,兄不语。可弃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
去,乃曰:“彼固作此态,实不敢归也。”使人觇之,已入家门。兄始色动,将奔赴之,而
可弃已坌息入。
盖可弃入家,妇方弄儿,望见之,掷儿床上,觅得厨刀;可弃惧,曳戈反走,妇逐出门
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诘之。可弃不言,惟向隅泣,目尽肿。兄怜之,亲率之去,妇乃内
之。俟兄出,罚使长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赐之食。自此改行为善。妇持筹握算,日致
丰盈,可弃仰成而已。后年七旬,子孙满前,妇犹时捋白须,使膝行焉。
异史氏曰:“悍妻妒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岂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
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参、苓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见脏腑,又乌敢以毒药贻子
孙哉!”
章丘李孝廉善迁,少倜傥不泥,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两兄皆登甲榜,而孝廉益佻脱。
娶夫人谢,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觅不得。后得之临清勾栏中。家人入,见其
南向坐,少姬十数左右侍,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临行积衣累笥,悉诸姬所贻。既归,
夫人闭置一室,投书满案。以长绳系榻足,引其端自棂内出,贯以巨铃,系诸厨下。凡有所
需则蹑绳,绳动铃响则应之。夫人躬设典肆,垂帘纳物而估其直;左持筹,右握管;老仆供
奔走而已。由此居积致富。每耻不及诸姒贵。锢闭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两成,吾以
改为毈矣,今亦尔耶?”
又耿进士崧生,章丘人。夫人每以绩火佐读:绩者不辍,读者不敢息也。或朋旧相诣,
辄窃听之:论文则沦茗作黍;若恣谐谑,则恶声逐客矣。每试得平等,不敢入室门;超等始
笑迎之。设帐得金悉内献,丝毫不敢匿。故东主馈遗,恒面较锱铢。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
销算良难也。后为妇翁延教内弟。是年游泮,翁谢仪十金,耿受盒返金。夫人知之曰:“彼
虽固亲,然舌耕为何也?”追之返而受之。耿不敢争,而心终歉焉,思暗偿之。于是每岁馆
金,皆短其数以报夫人。积二年余得若干数。忽梦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数即满。”
次日试一临眺,果拾遗金,恰符缺数,遂偿岳。后成进士,夫人犹呵谴之。耿曰:“今一行
作吏,何得复尔?”夫人曰:“谚云:‘水长则船亦高。’即为宰相,宁便大耶?”
鸟语
中州境有道士,募食乡村。食已闻鹂鸣,因告主人使慎火。问故,答曰:“鸟云:‘大
火难救,可怕!’”众笑之,竟不备。明日果火,延烧数家,始惊其神。好事者追及之,称
为仙。道士曰:“我不过知鸟语耳,何仙乎!”适有皂花雀鸣树上,众问何语。曰:“雀
言:‘初六养之,初六养之;十四、十六殇之。’想其家双生矣。今日为初十,不出五六
日,当俱死也。”询之果生二子,无何并死,其日悉符。
邑令闻其奇,招之,延为客。时群鸭过,因问之。对曰:“明公内室必相争也。鸭曰:
‘罢罢!偏向他!’”令大服,盖妻妾反唇,令适被喧聒而出也。因留居署中,优礼之。时
辨鸟言,多奇中。而道士朴野多肆言,辄无顾忌。令最贪,一切供用诸物,皆折为钱以入
之。一日方坐,群鸭复来,令又诘之。答曰:“今日所言,不与前同,乃为明公会计耳。”
问:“何计?”曰:“彼云:‘蜡烛一百八,银朱一千八。’”令惭,疑其相讥。道士求
去,不许。逾数日宴客,忽闻杜宇。客问之,答云:“鸟曰:‘丢官而去。’”众愕然失
色。令大怒,立逐而出。未几令果以墨败。呜呼!此仙人儆戒之,惜乎危厉熏心者,不之悟
也!
齐俗呼蝉曰“稍迁”,其绿色者曰“都了”。邑有父子,俱青、社生,将赴岁试,忽有
蝉落襟上。父喜曰:“稍迁,吉兆也。”一僮视之,曰:“何物稍迁,都了而已。”父子不
悦。已而果皆被黜。
天宫
郭生京都人,年二十余,仪容修美。一日薄暮,有老妪贻尊酒,怪其无因,妪笑曰:
“无须问。但饮之自有佳境。”遂径去。揭尊微嗅,冽香四射,遂饮之。忽大醉,冥然罔
觉。及醒,则与一人并枕卧。抚之肤腻如脂,麝兰喷溢,盖女子也。问之不答,遂与交。交
已,以手扪壁,壁皆石,阴阴有土气,酷类坟冢。大惊,疑为鬼迷,因问女子:“卿何神
也?”女曰:“我非神,乃仙耳。此是洞府。与有夙缘,勿相讶,但耐居之。再入一重门,
有漏光处,可以溲便。”既而女起,闭户而去。久之腹馁,遂有女僮来,饷以面饼、鸭臛,
使扪索而啖之。黑漆不知昏晓。无何女子来寝,始知夜矣。郭曰:“昼无天日,夜无灯火,
食炙不知口处;常常如此,则姮娥何殊于罗刹,天堂何别于地狱哉!”女笑曰:“为尔俗中
人,多言喜泄,故不欲以形色相见。且暗中摸索,妍媸亦当有别,何必灯烛!”
居数日,幽闷异常,屡请暂归。女曰:“来夕当与君一游天宫,便即为别。”次日忽有
小鬟笼灯入,曰:“娘子伺郎久矣。”从之出。星斗光中,但见楼阁无数。经几曲画廓,始
至一处,堂上垂珠帘,烧巨烛如昼。入,则美人华妆南向坐,年约二十许,锦袍炫目,头上
明珠,翘颤四垂;地下皆设短烛,裙底皆照,诚天人也。郭迷乱失次,不觉屈膝。女令婢扶
曳入坐。俄顷八珍罗列。女行酒曰:“饮此以送君行。”郭鞠躬曰:“向觌面不识仙人,实
所惶悔;如容自赎,愿收为没齿不二之臣。”女顾婢微笑,便命移席卧室。室中流苏绣帐,
衾褥香软。使郭就榻坐。饮次,女屡言:“君离家久,暂归亦无妨。”更尽一筹,郭不言
别。女唤婢笼烛送之。郭仍不言,伪醉眠榻上,抁之不动。女使诸婢扶裸之。一婢排私处
曰:“个男子容貌温雅,此物何不文也!”举置床上,大笑而去。
女亦寝,郭乃转侧。女问:“醉乎?”曰:“小生何醉!甫见仙人,神志颠倒耳。”女
曰:“此是天宫。未明宜早去。如嫌洞中怏闷,不如早别。”郭曰:“今有人夜得名花,闻
香扪干,而苦无灯火,此情何以能堪?”女笑,允给灯火。漏下四点,呼婢笼烛抱衣而送
之。入洞,见丹垩精工,寝处褥革棕毡尺许厚。郭解履拥衾,婢徘徊不去。郭凝视之,风致
娟好,戏曰:“谓我不文者卿耶?”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复多言,”视履端
嵌珠如巨菽。捉而曳之,婢仆于怀,遂相狎,而呻楚不胜。郭问:“年几何矣?”答云:
“十七。”问:“处子亦知情否?”曰:“妾非处子,然荒疏已三年矣。”郭研诘仙人姓
氏,及其清贯、尊行。婢曰:“勿问!即非天上,亦异人间。若必知其确耗,恐觅死无地
矣。”郭遂不敢复问。次夕女果以烛来,相就寝食,以此为常。一夜女入曰:
“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阻,今将粪除天宫,不能复相容矣。请以厄酒为别。”郭泣
下,请得脂泽为爱。女不许,赠以黄金一斤、珠百颗。三盏既尽,忽已昏醉。
既醒,觉四体如缚,纠缠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极力转侧,晕堕床下。出手摸
之,则锦被囊裹,细绳束焉。起坐凝思,略见床棂,始知为己斋中。时离家已三月,家人谓
其已死。郭初不敢明言,惧被仙谴,然心疑怪之。窃间以告知交,莫有测其故者。被置床
头,香盈一室;拆视,则湖绵杂香屑为之,因珍藏焉。后某达官闻而诘之,笑曰:“此贾后
之故智也。仙人乌得如此?虽然,此亦宜甚秘,泄之,族矣!”有巫常出入贵家,言其楼阁
形状,绝似严东楼家。郭闻之大惧,携家亡去。未几严伏诛,始归。
异史氏曰:“高阁迷离,香盈绣帐;雏奴蹀躞,履缀明珠:非权奸之淫纵,豪势之骄
奢,乌有此哉?顾淫筹一掷,金屋变而长门;唾壶未干,情田鞠为茂草。空床伤意,暗烛销
魂。含颦玉台之前,凝眸宝幄之内。遂使糟丘台上,路入天宫;温柔乡中,人疑仙子。伧楚
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广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乔女
平原乔生有女黑丑,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无问名者。邑有穆生四十余,妻
死,贫不能续,因聘焉。三年生一子。未几穆生卒,家益索,大困,则乞怜其母。母颇不耐
之。女亦愤不复返,惟以纺织自给。
有孟生丧偶,遗一子乌头,裁周岁,以乳哺乏人,急于求配;然媒数言,辄不当意。忽
见女,大悦之,阴使人风示女。女辞焉,曰:“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
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益贤之,使媒者函金加币而悦
其母母悦,自诣女所固要之,女志终不夺。母惭,愿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愿。
居无何,孟暴疾卒,女往临哭尽哀。孟故无戚党,死后,村中无赖悉凭陵之,家具携取一
空。方谋瓜分其田产,家人又各草窃以去,惟一妪抱儿哭帷中。女问得故,大不平。闻林生
与孟善,乃踵门而告曰:“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
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易,御侮难,若无兄
弟父母,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可以无朋友矣。妾无所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
邑宰;抚孤,则妾不敢辞。”林曰:“诺。”女别而归。林将如其所教;无赖辈怒,咸欲以
白刃相仇。林大惧,闭户不敢复行。女见数日寂无音,问之,则孟氏田产已尽矣。
女忿甚,挺身自诣官。官诘女属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如其言妄,
即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则道路之人可听也。”官怒其言戆,呵逐而出。女冤愤无伸,哭
诉于搢绅之门。某先生闻而义之,代剖于宰。宰按之果真,穷治诸无赖,尽返所取。
或议留女居孟第,抚其孤;女不肯。扃其户,使媪抱乌头从与俱归,另舍之。凡乌头日
用所需,辄同妪启户出粟,为之营辨;己锱铢无所沾染,抱子食贫,一如曩昔。积数年乌头
渐长,为延师教读;己子则使学操作。妪劝使并读,女曰:“乌头之费,其所自有;我耗人
之财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数年,为乌头积粟数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
令归。乌头泣要同居,女从之;然纺绩如故。乌头夫妇夺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甚
不安。”遂早暮为之纪理,使其子巡行阡陌,若为佣然。乌头夫妻有小过,辄斥谴不少贷;
稍不悛,则怫然欲去。夫妻跪道悔词始止。未几乌头入泮,又辞欲归。乌头不可,捐聘币,
为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归。乌头留之不得,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遗之。后女疾
求归。乌头不听。病益笃,嘱曰:“必以我归葬!”乌头诺。既卒,阴以金啖穆子,俾合葬
于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穆子忽仆,七孔血出,自言曰:“不肖儿,何得遂卖汝
母!”乌头惧,拜祝之,始愈。乃复停数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异史氏曰:“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视之矣。”
蛤此名寄生
东海有蛤,饥时浮岸边,两壳开张;中有小蟹出,赤线系之,离壳数尺,猎食既饱乃
归,壳始合。或潜断其线,两物皆死。
刘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少笃学;然早孤,家甚贫。一日他出,暮归失途。入一村,有媪来谓
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惧,更不暇问其谁何,便求假榻。媪引去,入一
大第。有双鬟笼灯,导一妇人出,年四十余,举止大家。媪迎曰:“廉公子至。”生趋拜。
妇喜曰:“公子秀发,何但作富家翁乎!”即设筵,妇侧坐,劝酹甚殷,而自己举杯未尝
饮,举箸亦未尝食。生惶惑,屡审阀阅。笑曰:“再尽三爵告君知。”生如命饮。妇曰:
“亡夫刘氏,客江右,遭变遽殒。未亡人独居荒僻,日就零落。虽有两孙,非鸱鸮即驽骀
耳。公子虽异姓,亦三生骨肉也;且至性纯笃,故遂靦然相见。无他烦,薄藏数金,欲倩公
子持泛江湖,分其赢余,亦胜案头萤枯死也。”生辞曰:“少年书痴,恐负重托。”妇曰:
“读书之计,先于谋生。公子聪明,何之不可?”遣婢运资出,交兑八百余两。生惶恐固
辞,妇曰:“妾亦知公子未惯懋迁,但试为之,当无不利。”生虑重金非一人可任,谋合商
侣。妇曰:“勿须。但觅一朴悫谙练之仆,为公子服役足矣。”遂轮纤指以卜之曰:“伍姓
者吉。”命仆马囊金送生出,曰:“腊尽涤盏,候洗宝装矣。”又顾仆曰:“此马调良,可
以乘御,即赠公子,勿须将回。”生归,夜才四鼓,仆系马自去。
明日多方觅役,果得伍姓,因厚价招之。伍老于行旅,又为人戆拙不苟,资财悉倚付
之。往涉荆襄,岁杪始得归,计利三倍。生以得伍力多,于常格外,另有馈赏,谋同飞洒,
不令主知。甫抵家,妇已遣人将迎,遂与俱去。见堂上华筵已设;妇出,备极慰劳。生纳资
讫,即呈簿;妇置不顾。少顷即席,歌舞鞺鞳,伍亦赐筵外舍,尽醉方归。因生无家室,留
守新岁。次日又求稽盘,妇曰:“后无须尔,妾会计久矣。”乃出册示生,登志甚悉,并给
仆者亦载其上。生曰:“夫人真神人也!”过数日,馆谷丰盛,待若子侄。一日堂上设席,
一东面,一南面;堂下设一筵西向。谓生曰:“明日财星临照,宜可远行。今为主价粗设祖
帐,以壮行色。”少间伍亦呼至,赐坐堂下。一时鼓钲鸣聒。女优进呈曲目,生命唱《陶朱
富》。妇曰:“此先兆也,当得西施作内助矣。”宴罢,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
岁月计,非获巨万勿归也。妾与公子,所凭者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劳计算,远方之盈
绌,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
往客淮上,进身为鹾贾,逾年利又数倍。然生嗜读,操筹不忘书卷,所与游皆文士;所
获既盈,隐思止之,渐谢任于伍。桃源薛生与最善,适过访之,薛一门俱适别业,昏暮无所
复之,阍人延生入,扫榻作炊。细诘主人起居,盖是时方讹传朝廷欲选良家女,犒边庭,民
间骚动。闻有少年无妇者,不通媒约,竟以女送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两妇者。薛亦新婚于
大姓,犹恐舆马喧动,为大令所闻,故暂迁于乡。生既留,初更向尽,方将拂榻就寝,忽闻
数人排闼入。阍人不知何语,但闻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烛者何人?”阍人答:“是
廉公子,远客也。”俄而问者已入,袍帽光洁,略一举手,即诘邦族。生告之。喜曰:“吾
同乡也。岳家谁氏?”答云:“无之。”益喜,趋出,即招一少年同入,敬与为礼。卒然
曰:“实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来,将送舍妹于薛官人,至此方知无益。进退维谷之际,
适逢公子,宁非数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踌躇不敢应。慕竟不听其致词,急呼送女者。少
间二媪扶女郎入,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六,佳妙无双。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谢;又嘱阍人
行沽,略尽款洽。
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闻外祖遗有两孙,不知家况何似。”生
问:“伊谁?”曰:“外祖刘,字晖若,闻在郡北三十里。”生曰:“仆郡城东南人,去北
里颇远;年又最少,无多交知。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刘荆卿,亦文学士,未审是否?
然贫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两榇归葬故里,以资斧未办,姑犹迟迟。今妹
子从去,归计益决矣。”生闻之,锐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数行辞去。生却仆移灯,琴瑟之
爱,不可胜言。次日薛已知之,趋入城,除别院馆生。生诣淮,交盘已,留伍居肆,装资返
桃源,同二慕启岳父母骸骨,两家细小,载与俱归。入门安置已,囊金诣主。前仆已候于途。
从去,妇逆见,色喜曰:“陶朱公载得西子来矣!前日为客,今日吾甥婿也。”置酒迎
尘,倍益亲爱。生服其先知,因问:“夫人与岳母远近?”妇云:“勿问,久自知之。”乃
堆金案上,瓜分为五;自取其二,曰:“吾无用处,聊贻长孙。”生以过多,辞不受。凄然
曰:“吾家零落,宅中乔木被人伐作薪;孙子去此颇远,门户萧条,烦公子一营办之。”生
诺,而金止收其半,妇强纳之。送生出,挥涕而返。生疑怪间,回视第宅,则为墟墓。始悟
妇即妻之外祖母也。
既归,赎墓田一顷,封植伟丽。刘有二孙,长即荆卿;次玉卿,饮博无赖,皆贫。兄弟
诣生申谢,生悉厚赠之。由此往来最稔。生颇道其经商之由,玉卿窃意冢中多金,夜合博徒
数辈,发墓搜之,剖棺露胔,竟无少获,失望而散。生知墓被发,以告荆卿。诣同验之,入
圹,见案上累累,前所分金具在。荆卿欲与生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荆
卿乃囊运而归,告诸邑宰,访缉甚严。
后一人卖坟中玉簪,获之,穷讯其党,始知玉卿为首。宰将治以极刑,荆卿代哀,仅得
赊死。墓内外两家并力营缮,较前益坚美。由此廉、刘皆富,惟玉卿如故。生及荆卿常河润
之,而终不足供其赌博。一夜盗入生家,执索金资。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为个,发示之。盗
取其二,止有鬼马在厩,用以运之而去。使生送诸野,乃释之。村众望盗火未远,噪逐之。
贼惊遁。共至其处,则金委路侧,马已成灰烬。始知马亦鬼也。是夜止失金钏一枚而已。先
是盗执生妻,悦其美,将欲淫。一盗带面具,力呵止之,声似玉卿。盗释生妻,但脱腕钏而
去。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窃德之。后盗以钏质赌,为捕役所获,诘其党,果有玉卿。宰怒,
备极五毒。兄与生谋,欲为贿脱,谋未成而玉卿已死。生狱时恤其妻子。生后登贤书,数世
皆素封焉。呜呼!“贪”字之点画形象甚近乎“贫”。如玉卿者,可以鉴矣!
陵县狐
陵县李太史家,每见瓶鼎古玩之物,移列案边,势危将堕。疑厮仆所为,辄怒谴之。仆
辈称冤,而亦不知其由,乃严扃斋扉,天明复然。心知其异,暗觇之。一夜光明满室,讶为
盗。两仆近窥,则一狐卧椟上,光自两眸出,晶莹四射。恐其遁,急入捉之。狐啮腕肉欲
脱,仆持益坚,因共缚之。举视则四足皆无骨,随手摇摇若带垂焉。太史念其通灵,不忍
杀;覆以柳器,狐不能出,戴器而走。乃数其罪而放之,怪遂绝。
卷十
王货郎 疲龙 真生 布商 彭二挣 何仙 牛同人 神女 湘裙 三生 长亭 席方平 素秋
贾奉雉 胭脂 阿纤 瑞云 仇大娘 曹操冢 龙飞相公 珊瑚 五通 申氏 恒娘 葛巾
王货郎
济南业酒人某翁,遣子小二如齐河索贳价。出西门,见兄阿大。时大死已久,二惊问:
“哥那得来?”答云:“冥府一疑案,须弟一证之。”二作色怨讪。大指后一人如皂状者,
曰:“官役在此,我岂自由耶!”但引手招之,不觉从去,尽夜狂奔,至泰山下。忽见官
衙,方将并入,见群众纷出。皂问:“所事何如矣?”一人曰:“勿须复入,结矣。”皂乃
释令归。大忧弟无资斧。皂思良久,即引二去,走二三十里,入村至一家檐下,嘱云:“如
有人出,便使相送;如其不肯,便道王货郎言之矣。”遂去。二冥然而僵。既晓第主出,见
人死门外大骇。守移时微苏,扶入饵之,始言里居,即求资送,主人难之,二如皂言。主人
惊绝,急雇骑送之归。偿之不受,问其故亦不言,别而去,
疲龙
胶州王侍御出使琉球。舟行海中,忽自云际堕一巨龙,激水高数丈。龙半浮半沉,仰其
首,以舟承颔;睛半含,嗒然若丧。阖舟大恐,停桡不敢少动。舟人曰:“此天上行雨之疲
龙也。”王悬敕于上。焚香共祝之,移时悠然遂逝。舟方行,又一龙堕如前状。日凡三四。
又逾日,舟人命多备白米,戒曰:“去清水潭不远矣。如有所见,但糁米于水,寂无哗。”
俄至一处,水清澈底。下有群龙,五色,如盆如瓮,条条尽伏。有蜿蜒者,鳞鬣爪牙,历历
可数。众神魂俱丧,闭息含眸,不惟不敢窥,并不能动。惟舟人握米自撒。久则见海波深
黑,始有呻者。因问掷米之故,答曰:“龙畏蛆,恐入其甲。白米类蛆,故龙见辄伏,舟行
其上,可无害也。”
真生
长安士人贾子龙,偶过邻巷,见一客风度洒如,问之则真生,咸阳僦寓者也。心慕之。
明日往投刺,适值其出;凡三谒皆不遇。乃阴使人窥其在舍而后过之,真走避不出;贾搜之
始出。促膝倾谈,大相知悦。贾就逆旅,遣僮行沽。真又善饮,能雅谑,乐甚。酒欲尽,真
搜箧出饮器,玉卮无当,注杯酒其中,盎然已满;以小盏挹取入壶,并无少减。贾异之,坚
求其术。真曰:“我不愿相见者,君无他短,但贪心未净耳。此乃仙家隐术,何能相授。”
贾曰:“冤哉!我何贪?间萌奢想者徒以贫耳!”一笑而散。由此往来无间,形骸尽忘。每
值乏窘,真辄出黑石一块,吹咒其上,以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金,便以赠生;仅足所用,未
尝赢余。贾每求益,真曰:“我言君贪,如何,如何!”贾思明告必不可得,将乘其醉睡,
窃石而要之。一日饮既卧,贾潜起,搜诸衣底。真觉之,曰:“子真丧心,不可处也!”遂
辞别,移居而去。
后年余,贾游河干,见一石莹洁,绝类真生物。拾之,珍藏若宝。过数日真忽至,眺然
若有所失。贾慰问之,真曰:“君前所见,乃仙人点金石也。曩从抱真子游,彼怜我介,以
此相贻。醉后失去,隐卜当在君所。如有还带之恩,不敢忘报。”贾笑曰:“仆生平不敢欺
友朋,诚如所卜。但知管仲之贫者,莫如鲍叔,君且奈何?”真请以百金为赠。贾曰:“百
金非少,但授我口诀,一亲试之无憾矣。”真恐其寡信。贾曰:“君自仙人,岂不知贾某宁
失信于朋友者乎!”直授其诀。贾顾砌石上有巨石,将试之。真掣其肘,不听前。贾乃俯掬
半砖置砧上曰:“若此者非多耶?”真乃听之。贾不磨砖而磨砧;真变色欲与争,而砧已化
为浑金。反石于真。真叹曰:“业如此,复何言。然妄以福禄加人,必遭天谴。如逭我罪,
施材百具、絮衣百领,肯之乎?”贾曰:“仆所欲得钱者,原非欲窖藏之也。君尚视我为守
钱虏耶?”真喜而去。
贾得金,且施且贾,不三年施数已满。真忽至,握手曰:“君信义人也!别后被福神奏
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幸以功德消罪。愿勉之,勿替也。”贾问真:“系天上何
曹?”曰:“我乃有道之狐耳。出身綦微。不堪孽累,故生平自爱,一毫不敢妄作。”贾为
设酒,遂与欢饮如初。贾至九十余,狐犹时至其家。
长山某卖解砒药,即垂危灌之无不活。然秘其方,不传人。一日以株连被逮。妻弟饷狱
食,隐置砒霜。坐待食已乃告之,不信。少顷腹中溃动,始大惊,骂曰:“畜生!速向城中
物色薛荔爪为末,清水一盏,将来!”妻弟如言。觅至,某已呕泻欲死,急服之,立刻而
愈。其方始传。此亦犹狐之秘其石也。
布商
布商某至青州境,偶入废寺,见其院宇零落,叹悼不已。僧在侧曰:“今如有善信,暂
起山门,亦佛面之光。”客慨然自任。僧喜,邀入方丈,款待殷勤。僧又举内外殿阁,并请
装修;客辞不能。僧固强之,词色悍怒。客惧,请倾囊倒装,悉以授僧。欲出,僧止之曰:
“君竭资实非所愿,得毋甘心于我乎?不如先之。”遂握刀相向。客哀求切,不听。请自
经,许之。逼置暗室,且迫促之。适有防海将军经寺外,遥自缺墙外望见一红裳女子入僧
舍,疑之。下马入寺,遍搜不得。至暗室所,严扃双扉,僧不肯开,托有妖异。将军怒,斩
关入,则见客缢梁上。救之,复苏,诘得其情。又械问僧女子所在,实为乌有,盖神佛现化
也。杀僧,财物仍以归客。客重募修庙宇,从此香火大盛。赵孝廉丰原言之最悉。
彭二挣
禹城韩公甫言:与邑人彭二挣并行于途,忽回首不见之,惟空蹇随行,但闻号救甚急,
细听则在被囊中。近视囊内累然,虽偏重不得堕。欲出之,而囊口缝纫甚密;以刀断线,始
见彭犬卧其中,出而问之,亦不自知其何以入。盖其家有狐为祟,乃狐之所为也。
何仙
长山王公子瑞亭,能以乩卜。乩神自称何仙,乃纯阳弟子,或云是吕祖所跨鹤云。每
降,辄与人论文作诗。李太史质君师事之,丹黄课艺,理绪明切;太史揣摹成,何仙力居多
焉,故文学士多皈依之。每为人决疑难事,多凭理,不甚言休咎。
辛未,朱文宗案临济南,试后,诸友请决第等。何仙索试艺,悉月旦之。有乐陵李忭,
乃好学深思之士,其相好友在座,出其文代为之请。乩批云:“一等。”少间,又批云:
“适评李生,据文为断。然此生运气大晦,应犯夏楚。异哉!文与数适不相符,岂文宗不论
文耶?诸公少待,试往探之。”少顷,又书云:“适至提学署中,见文宗公事旁午,所焦虑
者殊不在文也。一切付幕客,客六七人,粟生、例监都在其中,前生全无根气,大半饿鬼道
中游魂,乞食于四方者也。曾在黑暗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
地异色,无正明也。中有一二为人身所化者,阅卷分曹,恐不能适相值耳。”众问挽回之
术,书云:“其术至实,人所共晓,何必问?”众会其意以告李。李惧,以文质孙太史子
未,且诉以兆。太史赞其文,为解其惑。李心益壮,乩语不复置怀。案发,竟居四等。太史
大骇,取其文复阅之,殊无疵摘。评云:“石门公祖素有文名,必不悠谬至此。此必幕中醉
汉,不识句读者所为。”于是众益服何仙之神,共焚香祝谢之。乩又批云:“李生勿以暂时
之屈,遂怀惭怍。当多写试卷,益暴之,明岁可得优等。”李如言布之。久而署中亦闻,悬
牌特慰之。科试果列前名,其灵应如此。
异史氏曰:“幕中多此辈客,无怪京中丑妇巷中,至夕无闲床也。”
牛同人
(前缺)牛过父室,则翁卧床上未醒,以此知为狐。怒曰:“狐可忍也,胡败我伦!关
圣号为“伏魔”,今何在,而任此类横行!”因作表上玉帝,内微诉关帝之不职。久之,忽
闻空中喊嘶声,则关帝也。怒叱曰:“书生何得无礼!我岂专掌为汝家驱狐耶?若禀诉不
行,咎怨何辞矣。”即令杖牛二十,股肉几脱。少间,有黑面将军获一狐至,牵之而去,其
怪遂绝。后三年,济南游击女为狐所惑,百术不能遣。狐语女曰:“我生平所畏惟牛同人而
已。”游击亦不知牛何里,无可物色。适提学按临,牛赴试,在省偶被营兵迕辱,忿诉游击
之门,游击一闻其名,不胜惊喜,伛偻甚恭。立捉兵至,捆责尽法。已,乃实告以情,牛不
得已,为之呈告关帝。俄顷,见金甲神降于其家。狐方在室,颜猝变,现形如犬,绕屋嗥
窜。旋出自投阶下。神言:“前帝不忍诛,今再犯不赦矣!”絷系马颈而去。
神女
米生,闽人,偶入郡,饮醉过市,闻高门中有箫声。询知为开寿筵者,然门庭殊清寂。
醉中雅爱笙歌,因就街头写晚生刺,封祝寿仪投焉。人问:“君系此翁何亲?”米云:“并
非。”人又云:“此流寓于此,不审何官,甚属骄倨。既非亲属,又将何求?”生悔之,而
刺已投矣。
未几两少年出迎,华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见一叟南向坐,东西列数筵,客六七
人,皆似贵胄;见生至,俱起为礼,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与周旋,叟殊不离席。两少年
致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难,予兄弟代谢高贤之枉驾也。”生逊谢。遂增一筵于上,与
叟接席。未几女乐作于下。座后设琉璃屏,以幛内眷。鼓吹大作,座客无哗。筵将终,两少
年起,各以巨杯劝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难色,然见客受,亦受。顷刻四顾,主客尽釂,生
不得已亦强尽之。少年复斟;生觉惫甚,起而告退。少年强挽其裾。生大醉逖地,但觉有人
以冷水洒面,恍然若寤。起视,宾客尽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别而归。后再过其门,则
已迁去矣。
自郡归,偶适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饮。并不识;姑从之入,则座上先有里人鲍庄在
焉。问其人,乃诸姓,市中磨镜者也。问:“何相识?”曰:“前日上寿者,君识之否?”
生曰:“不识。”诸曰:“予出入其门最稔。翁,傅姓,不知其何籍、何官。先生上寿时,
我方在墀下,故识之也。”日暮饮散。鲍庄夜死于途。鲍父不识诸,执名讼生。检得鲍庄体
有重伤,生以谋杀论死,备历械梏;以诸未获,罪无申证,颂系之。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
冤,释之。
家中田产荡尽,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复,于是携囊入郡。日将暮,休憩路侧。遥见小
车来,二青衣夹随之。既过忽命停舆,车中命一青衣问生:“君非米姓乎?”生曰:
“诺。”问:“何贫窭若此?”生告以故。问:“安往?”又告之。青衣向车中语;复返,
请生至车前。车中以纤手搴帘,微睨之,乃绝代佳人也。谓生曰:“君不幸得无妄之祸,甚
为太息。今日学使署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无可为赠,……”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
曰:“此物可鬻百金,请缄藏之。”生下拜,欲问官阀,车发已远,不解何人。执花悬想,
上缀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至郡投状,上下勒索甚苦;生又不忍货花,遂归依于兄
嫂,幸兄贤,为之经纪,贫不废读。
过岁赴郡应试,误入深山。时值清明,游人甚众。有数女骑来,内一女郎,即向年车中
人也。见生停骖,问:“何往?”生具对。女惊曰:“君衣顶尚未复耶?”生惨然出珠花,
曰:“不忍弃此,故未复也。”女郎晕红上颊,嘱云:“且坐待路隅。”款段而去。久之一
婢驰马来,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说:如今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
生辞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公掇芹不难,重赐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绘一小像,焚香供
之,足矣。”婢不顾,委金于地,上马而去。生得金,终不屑夤缘。旋入邑庠第一。乃以金
授兄;兄善行运,三年旧业尽复。适有巡抚于闽者乃生祖门人,优恤甚厚。然生素清鲠,虽
属通家,不肯少有干谒。
一日有客裘马至门,家人不识。生出视,则傅公子也。揖入,各道间阔。治具相款,肴
酒既陈,公子起而请间;相将入内,公子拜伏于地。生惊问故,则怆然曰:“家君适罹大
祸,欲有求于抚台,非兄不可。”生力辞曰:“渠虽世谊,而以私干人,生平从不为也。”
公子伏地哀泣。生厉色曰:“小生与公子,一饮之知交耳,何遂以丧节强人!”公子大惭,
起而别去。越日方独坐,有青衣人入,视之即山中赠金者。生方惊起,青衣曰:“君忘珠花
耶?”生曰:“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闻之窃喜,伪曰:“此难相
信。若得娘子亲见一言,则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乃驰马去。更半复返,扣
扉入曰:“娘子来矣。”言未几,女郎惨然入,向壁而哭,不出一语。生拜曰:“小生非娘
子,无以有今日。但有驱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
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恐过
此一见为难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隐抑搔之。女怒曰:“子诚敝人
也!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予过矣!予过分!”忿然而出,登车欲去。生追出谢
过,长跪而要遮之。青衣亦为缓颊,女意稍解,就车中谓生曰:“实告君:妾非人,乃神女
也。家君为南岳都理司,偶失礼于地官,将达帝庭;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
旧义,以黄纸一幅为妾求之。”言已,车发遂去。
生归,悚惧不已。乃假驱祟言于巡抚。巡抚以事近巫盅,不许。生以厚金赂其心腹,诺
之,而未得其便。乃归,青衣候门,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
“归告娘子:如事不谐,我以身命殉之!”归而终夜思维,计无所出。适院署有宠妾购珠,
生乃以珠花献之。姬大悦,窃印为生嵌之。怀归,青衣适至。笑曰:“幸不辱命。然数年来
贫贱乞食所不忍鬻者,今仍为主人弃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黄金抛置,我都不惜:寄
语娘子:珠花须要偿也。”逾数日,傅公子登堂申谢,纳黄金百两。生作色曰:“所以然
者,为令妹之惠我无私耳;不然,即万金岂足以易名节哉!”再强之,生色益厉。公子惭
退,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进明珠百颗,曰:“此足以偿珠花否耶?”
生曰:“重花者非贵珠也。设当日赠我万镒之宝,直须卖作富家翁耳;什袭而甘贫贱何为
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报洪恩于万一,死无憾矣!”青衣置珠案间,生朝拜而
后却之。
越数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酒。公子使从人入厨下,自行烹调,相对纵饮,欢若一家。有
客馈苦糯,公子饮而美,引尽百盏,面颊微赪。乃谓生曰:“君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
君,有愧裙钗多矣。家君感大德,无以相报,欲以妹子附为婚姻,恐以幽明见嫌也。”生喜
出非常,不知所对。公子辞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钩辰,天孙有少女下嫁,吉期
也,可备青庐。”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无异常人。三日后,女自兄嫂以及仆妇,皆有馈
赏。又最贤,事嫂如姑。数年不育,劝纳妾,生不肯。
适兄贾于江淮,为买少姬而归。姬,姓顾,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妇皆喜。见髻上插
珠花,酷似当年故物;摘视,果然。异而诘之,答云:“昔有巡抚爱妾死,其婢盗出鬻于
市,先人廉其值,买归。妾爱之。先父止生妾,故与妾。后父死家落,妾寄养于顾媪家。
顾,妾姨行,见珠屡欲售去,妾死不肯,故得存也。”夫妇叹曰:“十年之物,复归故主,
岂非数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无偶矣!”因并赐之,亲为簪于髻上。姬退,
问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讳言之。阴语生曰:“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其眉目间有神气。昨
簪花时得近视,其美丽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生笑之。姬曰:“君勿
言,妾将试之;如其神,但有所须,无人处焚香以求,彼当自知。”女郎绣袜精工,博士爱
之而未敢言,乃即闺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检箧中出袜,遣婢赠博士。生见而笑。女问
故,以实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怜爱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时必薰沐以朝。
后博士一举两男,两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犹如处子。生病,女置材,倍加宽大。
及死,女不哭;男女他适,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传为“大材冢”云。
异史氏曰:“女则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术欤?乃知人之慧,固有灵于神者矣!”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伯三十而卒,无嗣;嫂亦继亡。仲痛悼
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继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室不恤其子,将购一妾。
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被友人留酌醉归。途中遇故窗友梁生,握手殷殷,邀
至其家。竟忘其已死,随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疑而问之。曰:“新移于此。”入谋
酒,又告竭,嘱仲坐待,挈瓶往沽。仲出立门外以俟之。忽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八九岁童
子随之,其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恻然动,急委缀之,便问:“意子何姓?”童曰:“姓
晏。”仲惊,又问其父名。曰:“不知。”叙问间,已至其家,妇人下驴入。仲执童子曰:
“汝父在家否?”童入问。少顷一媪出窥,则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之而入。见庐
落整顿,问:“兄何在?”嫂曰:“责负未归。”问:“骑驴者何人?曰:“此汝兄妾甘
氏,生两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醒,始悟所见皆鬼。然以兄弟
情切,亦不甚惧。嫂治酒饭。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云:“李家负欠不
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去,见两人方捽兄地上。仲怒,奋拳直入,当者尽踣。
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兄手,顿足哀泣。兄亦泣。既归,举
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忽一少年入,年约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
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子,而坟墓不扫;弟又无妻子,奈何?”伯亦凄恻。嫂曰:“遣阿
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言,依叔肘下,眷恋不去。仲抚之,问:“汝乐从否?”答云:
“乐从。”仲念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宣啖以血
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寿
耳。”
言间有少女在门外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因问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
也。孤而无归,寄食十年矣。”问:“已字否?”伯曰:“尚未。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
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心动,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
宿。仲本不欲留,意恋湘裙,将探兄意,遂别兄就寝。时方初春,天气尚寒,斋中夙无烟
火,森然冷坐。思得小饮,俄见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问:“谁为?”答曰:
“湘姨。”酒将尽,又以灰覆盆火置床下。仲问:“爹娘睡乎?”曰:“睡已久矣。“汝寝
何所?”曰:“与湘姨同榻耳。”阿小俟叔步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慧而解意,愈爱慕
之;且能抚阿小,欲得之心更坚,辗转床头,终夜不寐。
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愿大哥留意。”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物色当自
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会意,曰:
“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曰:“得湘裙
抚阿小,亦得。”伯但摇首。仲求不已,嫂曰:“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
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犹湿。盖闻伯言时,已自试之矣。嫂释手而笑,反告伯
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尚为之代虑耶?”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眶而骂曰:“淫
婢不羞!欲从阿叔奔走耶?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
别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曰:“诺。”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肖,亦信为伯遗体。仲教之读,辄
遣抱书就日中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渐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戏且读,殊无少怨。儿
甚慧,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
一日双煤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心甚躁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
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欲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
后,心甚欢悦。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
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胾罗列,烹饪得宜。客去,仲入,见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
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
酒一往欢会而已。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曰:“未见。惟邻女葳灵
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其激荡也。如欲见之,
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
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仲诺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
帘动钩鸣,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初见
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仲心迷乱,魄荡魂
飞。目前唯碍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仲亦
从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然而无可如何,愤愤归室,听其所为而已。既而仲
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
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
不能却也。月余仲病不能起,始大悔,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之防稍懈,则人鬼
已在阳台。湘裙操杖逐之,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濅以沉困。湘裙泣曰:
“吾何以见吾姊乎!”
又数日仲冥然遂死。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道过兄所。兄
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实告之。兄曰:“是
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请释归,我使豚子从去,或无
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返身入家,便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
伯揪返骂曰:“淫婢!生为荡妇,死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云鬓
蓬飞,妖容顿减。久之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妪纵女宣淫,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
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至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伯责湘裙
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之嫌,便当挞楚!”湘
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曰:“弟事
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出,零涕从之。伯曰:“从叔最乐,我行
复来耳。”转身便逝,从此不复相闻问矣。
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二十余矣,乃
析之。湘裙无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盛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
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
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
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三生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一世为令尹,闱场入帘。有名士兴于唐被黜落,愤懑而卒,至
阴司执卷讼之。此状一投,其同病死者以千万计,推兴为首,聚散成群。某被摄去对质。阎
王问曰:“尔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进凡庸?”某辨曰:“上有总裁,某不过奉行之耳。”
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勾至,阎罗即述某言。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
而房官不荐,吾何由见之?”阎罗曰:“此不得相诿,其失一也,例合答。”方将施刑,兴
不满志,戛然大号;两墀诸鬼,万声鸣和。阎罗问故,兴抗言曰:“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
睛,以为不识文字之报。”阎罗不肯,众呼益厉。阎罗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
耳。”众又请剖其心。阎罗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劙胸,两人沥血鸣嘶。众始大
快,皆曰:“吾辈抑郁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气者;今得兴先生,怨气都消矣。”哄然而散。
某受剖已,押投陕西为庶人子。年二十余,值土寇大作,陷入盗中。有兵巡道往平贼,
俘掳其众,某亦在中。心犹自揣非贼,冀可辩释。及见堂上官亦年二十余,细视则兴也。惊
曰:“吾合休矣!”既而俘者尽释,惟某后至,不容置辨,立斩之。某至阴司投状讼兴。阎
罗不即拘,待其禄尽。
迟之三十年兴方至,面质之。兴以草菅人命罚作畜。稽某所为,曾挞其父母,其罪维
均。某恐后世再报,请为大畜。阎罗判为大犬,兴为小犬。某生于顺天府市肆中。一日卧街
头,适有客自南携金毛犬来,大如狸。某视之,兴也。心易其小,龁之。小犬咬其喉下,系
缀如铃。大犬摆扑嗥窜,市人解之不得。两犬俱毙。
并至阴司,互有争论。阎罗曰:“冤冤相报,何时可已?今为若解之。”乃判兴来世为
某婿。某生庆云,二十八举于乡。生一女,娴静娟好,世族争委禽焉;皆不许。过临郡,值
学使发落诸生,其第一卷李生;即兴也。遂挽至旅舍优待之。问其家适无偶,遂订姻好。人
皆谓怜才,而不知其有夙因也。及完娶,相得甚欢。然婿恃才辄侮翁,恒隔岁不一至其门。
翁亦耐之。后婿中岁淹蹇,苦不得售,翁为百计营谋,始得连捷。从此和好如父子焉。
异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阎罗之调停固善;然墀下千万众,
如此纷纷,毋亦天下之爱婿,皆冥中之悲鸣号动者耶?”
长亭
石太璞,泰山人,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喜其慧,纳为弟子。启牙签,出二卷,上
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问其姓名,曰:
“吾汴城北村玄帝观王赤城也。”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于符箓,委贽者接踵于门。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石闻病危,辞不受贽,
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縠幛中,婢以钩挂帐。望之
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
语已数日矣。石乃出,因诘病状。叟曰:“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
至,意其为鬼。”石曰:“其鬼也驱之不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叟曰:“必非
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
之。曰:“我鬼也。翁家尽狐。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君何必离人
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壁,以待高贤。彼如许字,方可为之施治;
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喜告石,清石入视。石焚旧
符,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如天人,心知其长亭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
之,蹀躞之间,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
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
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问故,曰:“此鳏之难也!曩夜婢子登
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得清门如翁者。”叟
默而出。石送嘱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又数日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
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
喜,顿首于地。乃曰:“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
毕,石恐负约,请与媪盟。媪出曰:“先生何见疑也?”随拔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
喜拜受,乃遍集家人,悉为祓除。惟长亭深匿不出,遂写一佩符,使持赠之。是夜寂然,惟
红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起辞,叟挽留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切。
漏二下,主人辞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仓皇告曰:“吾家欲以白
刃相仇,可急走!”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失色,越垣急窜。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
夜猎者也。喜,待猎已,从与俱归。心怀怨愤,无路可伸,欲往汴城寻师治之。奈家有老
父,病废在床,日夜筹思,进退莫决。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石见长亭,怨
恨都消,故隐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欲设筵,媪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
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与
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心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长亭亦涕泣不食。媪强送女
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
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生一子,名慧儿,雇乳媪哺之。儿好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
以舆来,言媪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别时以
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
又二年余,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父又病卒,倍益哀伤;因而病惫,
苫次弥留,不能受宾朋之吊。方昏愦间,忽闻妇人哭入。视之,则缞绖者长亭也。石大悲,
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啜泣,抚之良久渐苏。曰:“我疑已死,与汝相聚于冥中。”女
曰:“非也。妾不孝,不得严父心,尼归三载,诚所负心。适家人由东海过此,得翁凶信。
妾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间,儿
投怀中。言已,始抚而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噭啕,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
政,柩前牲盛洁备,石乃大慰。然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唁。丧既闭,石
始能杖而起,相与营谋斋葬。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未
几,有人来言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归耶?”石许之。女使乳媪
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渐亦忘之。
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长闺阁,视一里为
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细诘之,女欲言复止。固诘之,乃哭曰:“今为君言,恐
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徙居晋界,僦居赵缙绅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
子。公子数逋荡,家庭颇不相安。妹归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
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
虽不仁,妾之父也。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
为父伤,宁不为妾吊乎!闻之忭舞,更无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
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拚已决绝。
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女俱伏。惊问其故,又俱哭。女曰:“妾负气而
去,今不能自坚,又要求人复何颜面!”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敢忘。
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乃君师
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
也。”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玄帝观,则赤城归未久。入而
参拜,师问:“何来?”石视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
魅。”赤城诘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实告。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始许之。
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
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之曰:“翁
痛乎?勿抽可耶!”狐睛睒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石辞归。
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
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妾欲归
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
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尽矣。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
问,何不信之与有?”女去,二日即返。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
忘怀,言之絮叨;妾不欲复闻,故早来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
云。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诡可知矣。然要而婚之,
是启其悔者犹在初也。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
何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之有冰玉而不相能者,类如此。”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隙,羊先死;数年,廉病垂
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
父朴讷,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冥,代伸冤气矣。”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
已离舍。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
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曰:“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
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
写状。趁城隍早衙,喊冤投之。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
席愤气无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诸郡司。迟至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
批城隍赴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投至门辞
去。
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
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
函进,恐事殆矣。”席犹未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
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
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
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
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
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
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上,
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
否?”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
渐辟,痛不可忍,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
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
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
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
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
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昧暗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
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二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
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
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
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
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反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
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耶!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
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
半日至一村,一门半开,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
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
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
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
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
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
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
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堕也。当堂对勘,席
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刻,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
云:
“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
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斫,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
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江西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
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
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
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
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
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
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以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
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
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
岳施行。”
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使两人送之归里。席乃抄其
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
活。又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道日丰,三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即有置其田
者,必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
获,于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
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素秋
俞慎字谨庵,顺天旧家子。赴试入都,舍于郊郭。时见对户一少年,美如冠玉。心好
之,渐近与语,风雅尤绝。大悦,捉臂邀至寓所,相与款宴。问其姓氏,则金陵俞士忱也,
字恂九。公子闻与同姓,更加浃洽,订为昆仲;少年遂减名字为忱。
明日过其家,书舍光洁;然门庭踧落,更无厮仆。引公子入内,呼妹出拜,年约十三
四,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少顷托茗献客,家中似无臧获。公子异之,数语遂出。自后
友爱如胞。恂九无日不来,或留共宿,则以弱妹无伴为辞。公子曰:“吾弟流寓千里,曾无
应门之僮,兄妹纤弱,何以为生?计不如从我去,有斗舍可共栖止,如何?”恂九喜,约以
场后。试毕,恂九邀公子去,曰:“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竟挽
入内。素秋出,略道温凉,便入复室,下帘治具。少间自出行炙。公子起曰:“妹子奔波,
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顷之搴帘出,则一青衣婢捧壶;又一媪托柈进烹鱼。公子讶曰:
“此辈何来?不早从事而烦妹子?”恂九微笑曰:“妹子又弄怪矣。”但闻帘内吃吃作笑
声,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终,婢媪撤器,公子适嗽,误咳婢衣;婢随唾而倒,碎碗流炙。
视婢,则帛剪小人,仅四寸许。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复出,奔走如故,
公子大异之。恂九曰:“此不过妹子幼时,卜紫姑之小技耳。”公子因问:“弟妹都已长
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去留尚无定所,故此迟迟。”遂与商定行期,鬻宅,
携妹与公子俱西。既归,除舍舍之;又遣一婢为之服役。
公子妻,韩侍郎之犹女也,尤怜爱素秋,饮食共之。公子与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
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及之。公子劝赴童试,恂九曰:“姑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
耳。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故不为也。”居三年,公子
又下第。恂九大为扼腕,奋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艰难若此!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故宁
寂寂耳。今见大哥不能发舒,不觉中热,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公子喜,试期送入场,
邑、郡、道皆第一。益与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恂九名大噪,远近争
婚之,恂九悉却去。公子力劝之,乃以场后为解。
无何,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相与传颂;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及榜发,兄弟
皆黜。时方对饮,公子尚强作噱;恂九失色,酒盏倾堕,身仆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
急呼妹至,张目谓公子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箓。衔恩无可相
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抚爱,媵之可也。”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也!其将谓我
人头畜鸣者耶!”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嘱妹曰:
“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开视。”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
窃疑其嘱异,俟素秋他出,启而视之,则棺中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骇异
间,素秋促入,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妾亦不能久
居耳。”公子曰:“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乎?即中馈当无漏
言,请勿虑。”遂速卜吉期,厚葬之。初,公子欲以素秋论婚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殁,公
子商于素秋,素秋不应。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对曰:“若
然,但惟兄命。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门,寒士而可。”公子曰:“诺。”不数日,冰媒
相属,卒无所可。先是,公子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谋之姊,
姊急戒勿言,恐公子知。韩心不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场关节。公子闻之,大怒诟
骂,将致意者批逐出门,自此交往遂绝。又有故尚书孙某甲,将娶而妇卒,亦遣冰来。其甲
第人所素识,公子欲一见其人,因使媒约,使甲躬谒。及期。垂帘于内,令素秋自相之。甲
至,裘马驺从,炫耀闾里;人又秀雅如处子。公子大悦,而素秋殊不乐。公子竟许之,盛备
装奁。素秋固止之;公子亦不听,卒厚赠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系念,月辄归宁。来
时,奁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嫂不解其意,亦姑听之。
甲少孤,寡母溺爱太过,日近匪人,引诱嫖赌,家传书画鼎彝,皆以鬻偿戏债。韩荃与
有瓜葛,日招甲饮而窃探之,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韩固求之,甲意摇动,
恐公子不甘。韩曰:“彼与我至戚,此又非其支系,若事已成,彼亦无如我何;万一有他,
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庵哉!”遂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
家人矣。”甲惑之,约期而去。至日,虑韩诈谖,夜候于途,果有舆来,启帘验照不虚,乃
导去,姑置斋中。韩仆以五百金交兑明白。甲奔入,诳素秋曰:“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
遑理妆,草草遂出。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远,殊不可到。忽见二巨烛来,众窃喜
其可以问路。及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集则空舆存
焉。意必葬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伪也。陪娶婢归,细诘情迹,
微窥其变,忿极,遍诉都邑。某甲惧,求救于韩。韩以金妾两亡,正复懊丧,斥绝不为力。
甲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俱以赂嘱免行。月余,金珠服饰典货一空。公子于宪府究理
甚急,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能复匿,始出,至公堂实情尽吐。宪票拘韩对质。韩惧,以情
告父。父时已休职,怒其所为不法,执付隶。及见官府,言及遇蟒之变,悉谓其词枝梧;家
人搒掠殆遍,甲亦屡被敲楚。幸母日鬻田产,上下营求,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韩
久困囹圄,愿助甲赂公子千金,哀求罢讼。公子不许。甲母又请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
待寻访;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之。甲家甚贫,货宅办金,而急切不能得售,
因先送姬来,乞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中,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公子骇问:“妹固无恙耶?”笑曰:
“蟒变乃妹之小术耳。当夜窜入一秀才家,依于其母。彼亦识兄,今在门外。”公子倒屣出
迎,则宛平名士周生也,素相善。把臂入斋,款洽臻至。倾谈既久,始知颠末。初,素秋昧
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便欲驰报。素秋止之,因与母居。甚得母欢,以子
无妇,窃属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生亦以公子交契,故不肯作无媒之合,
但频频侦听。知讼事已有关说,素秋乃告母欲归。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为媒。公子以
素秋居生家久,亦有此心;及闻媪言大喜,即与生面订姻好。先是,素秋夜归,欲使公子得
金而后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愤无所泄,故索金以败之耳。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
哉!”即遣人告诸两家罢之。又念生家故不甚丰,道又远,亲迎殊难,因移生母来,居以恂
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婚嫁成礼。
一日,嫂戏素秋曰:“今得新婿,从前枕席之爱犹忆之否?”素秋笑顾婢曰:“忆之
否?”嫂不解,研问之,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笔画其两眉,驱之去,即对烛独坐,
婿亦不之辨也。盖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次年大比,生将与公子偕往。素秋曰:“不
必。”公子强挽而去。是科,公子中式,生落第归。逾年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一日,素
秋谓嫂曰:“向求我术,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今将远别,请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嫂
惊问故,答曰:“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妾荏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大哥富贵中人,
不可以偕,故言别也。”乃以术悉授嫂。数日又告别,公子留之不得,至泣下,问:“何
往?”又不言。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而去。公子阴使人尾送之,至胶莱之界,尘
雾幛天,既晴,已迷所住。
三年后闯寇犯顺,村舍为墟。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见云绕韦驮高丈余,遂骇走,
以是得保无恙。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发尽黑,猝不能认。叟停足笑
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问其居何里,曰:“远矣,远矣!”
匆匆遂去。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之,竟无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坚。宁如糊眼主司,
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雄飞不如雌伏。”
贾奉雉
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世,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姓郎,风格飘洒,
谈言微中。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郎读之,不甚称许,曰:“足下文,小试取第一则有
余,大场取榜尾亦不足。”贾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
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贾笑
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
阁,犹为贱也。”郎曰:“不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将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
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笑
曰:“少年盛气哉!”遂别去。
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未至终篇,昏昏欲
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场期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出拟题七使贾作文。越日,
索文而阅,不以为可,又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葛茸泛滥,不可告人
之句,连缀成文,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坚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
此言不由中,转瞬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复忆之也。”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遍;因使袒
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阁群书矣。”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
入场七题无一遗者。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然把笔终以为羞;
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更不能复易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郎候之已久,问:“何暮
也?”贾以实告,即求拭符;视之已漫灭矣。回忆场中文,浑如隔世。大奇之,因问:“何
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不能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其寓。贾曰:
“诺。”郎去,贾复取文自阅,大非本怀,怏怏自失,不复访郎,嗒丧而归。榜发,竟中经
魁。复阅旧稿,汗透重衣,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矣!”正惭怍间,郎忽至
曰:“求中即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
行将遁迹山林,与世长辞矣。”郎曰:“此论亦高,但恐不能耳。若果能,仆引见一人,长
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贾悦,留与共宿,曰:“容某思
之。”天明,谓郎曰:“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别有天地。有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叟曰:“来何
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
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亦精洁;但户无扉,窗
无棂,内惟一几一榻。贾解履登榻,月明穿射;觉微饥,取饵啖之,甘而易饱。因即寂坐,
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似猫抓痒,自牖窥之,则虎蹲檐
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收神凝坐。虎似知有其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间闻
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出。
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一言之间,口
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又低声曰:“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动。又念曰:“此皆师
相试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曰:“鼠子动矣!”初,夫妻与婢同室,押亵惟恐婢闻,私
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忽闻是语,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何
能来?”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遣一妪导我来。”言次,因贾出门不相告语,偎傍之
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始得嬉笑为欢。既毕,夜已向晨,闻叟谯呵声,渐近庭院。妻
急起,无地自匿,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从曳入。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贾自短墙
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断,累受扑责。从此暂别,相见行有日矣。”
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
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
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贾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
即是也。得无欲闻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
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后穷踧,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
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
“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
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始识之。双涕
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
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果及妇,与已同室,除舍舍祖翁姑。贾入舍,烟埃儿
溺,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
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呼而与
之。贾怒,携夫人去,设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
理旧业,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赠,而祥父子绝迹矣。是岁试
入邑痒。宰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偿
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杲颇慧,使与门人辈
共笔砚。
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捷登进士。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赫奕,歌舞
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允,未
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余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
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
章劾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
时杲入泮已久,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嘱果,夫妻携一仆一媪
而去。贾曰:“十余年之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
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
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踊身而过,押吏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
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
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杳。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识得!’遂
弃而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贾生羞而遁去,盖亦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
贬,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胭脂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凤于清门,而世族鄙
其寒贱,不屑缔盟,所以及笄未字。对户庞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
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首趋去。去既远,
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谓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憾。”女晕红上颊,脉脉
不作一语。王问:“识得此郎否?”女曰:“不识。”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
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近以妻服未阕,故衣素。娘子如有意,当寄
语使委冰焉。”女无语,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女疑王氏未往,又疑宦裔不肯俯就。邑邑徘徊,渐废饮食;萦念颇苦,寝疾
惙顿。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由。女曰:“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渐觉不快,延命假息,
朝暮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莫非为此?”
女赪颜良久。王戏曰:“果为此,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
女叹气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冰来,病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
可!”王颔之而去。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
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其有机可乘。欲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问
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女问:“谁何?”答曰:“鄂生。”女
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当速遣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
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玉腕为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抱求欢。女无力撑
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
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
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待病愈。
宿求信物,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
虎成狗’,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
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摸衣袂,竟已乌有。急起篝灯,振衣冥索。诘王,不应。疑其
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
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
门,推之未扁,潜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软若絮缩,拾视,则巾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
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
音迹,知为女来。大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
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翁。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
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不忍贻累王氏,言鄂生
之自至而已。天明讼于邑。
官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人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能置词,惟有战
栗。宰益信其情实,横加梏械。生不堪痛楚,遂诬服。及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
欲与女面质;及相见,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经数官复讯无异。
后委济南府复审。时吴公南岱守济南,一见鄂生,疑其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
之,俾尽得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
曰:“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曰:“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问。生曰:
“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同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
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
命拘王氏。拘到,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曰:“不知。”公诈
之曰:“胭脂供杀卞某汝悉知之,何得不招?”妇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
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
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
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
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王曰:“丈夫久客未归。”公曰:
“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妇不
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
非良士!”严械之。宿供曰:“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曰:
“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亦诬承。招成报上,咸称吴公之神。铁案如
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然宿虽放纵无行,实亦东国名士。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且
又怜才恤士,宿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乃讨其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
生冤也!”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问宿生:“鞋遗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妇门
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妇岂
得专私一人?”又供曰:“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
从。”因使指其挑者,供云:“同里毛大,屡挑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
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
“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
盖甲、乙皆巷中游荡之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既齐,公赴城
隍庙,使尽伏案前。讯曰:“曩梦神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
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将并夹
之。括发裸身,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
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投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
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
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
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判曰:
“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
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
开。感帨惊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
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
尤: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
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
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笞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彼自新之路。
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
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
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
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
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罹。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
心。
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
无金?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为因一线缠
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
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
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
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案既结,遐迩
传颂焉。
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
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贱,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
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贴。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
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
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绸被放衙,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
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靖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
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
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焉”文,误记
“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因作词文后云:“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
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
友朋看。”先生阅而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
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此亦风雅之一斑,
怜才之一事也。
阿纤
奚山者,高密人。贸贩为业,常客蒙沂间。一日途中阻雨,至歇处,夜已深,遍叩无
应。徘徊底下。忽二扉豁开,一叟出,邀客入,山喜从之。絷蹇登客,堂上并无几榻。叟
曰:“我怜客无归,故相容纳。我实非卖食沽饮者。家下止有老荆弱女,已眠熟矣。虽有宿
肴,苦少烹鬻,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顷,以足床来置地上,促客坐;又携一短足
几至:往来蹀躞。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暂息。
少间,一女郎出行酒。叟顾曰:“我家阿纤兴矣。”视之,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风致
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窃属意焉。因问叟清贯尊阀,答云:“士虚,姓古。子孙夭折,剩有
此女。适不忍搅其酣睡,想老荆唤起矣。”问:“婿家阿谁?”答云:“未字。”山窃喜。
既而品味杂陈,似所宿具。食已,致谢曰:“萍水之人,遂蒙宠惠,没齿所不敢忘。缘翁盛
德,乃敢遽陈朴鲁:仆有弟三郎,十七岁矣。读书肆业,颇不冥顽。欲求援系,不嫌寒贱
否?”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侨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庐,移家而往,庶免悬念。”山
都应之,遂启展谢。叟殷勤安置而去。鸡既鸣,叟出,呼客盥沐。束装已,酬以饭金。固辞
曰:“留客一饭,万无受金之理;矧附为婚姻乎?”既别,客月余乃返。去村里余,遇老媪
率一女郎,冠服尽素。既近,疑似阿纤。女郎亦频转顾,因把媪袂,附耳不知何辞。媪便停
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曰:“然。”媪惨容曰:“不幸老翁压于败堵,今将上墓。
家虚无人,请少待路侧,行即还也。”遂入林去,移时始来。途已昏冥,遂与偕行。道其孤
弱,不觉哀啼,山亦酸恻。媪曰:“此处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难以过度。阿纤既为君家妇,
过此恐迟时日,不如早夜同归。”山可之。
既至家,媪挑灯供客已,谓山曰:“意君将至,储粟都已粜去;尚存二十余石,远莫致
之。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门有谈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惮劳,先以尊乘运一囊去,叩门
而告之,但道南村中古姥有数石粟,粜作路用,烦驱蹄躈一致之也。”即以囊粟付山。山策
蹇去,叩门,一硕腹男子出,告以故,倾囊先归。俄有两夫以五骡至。媪引山至粟所,乃在
窖中。山下为操量执概,母放女收,顷刻盈装,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尽。既而以金授
媪。媪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东。行二十里,天始曙。至一市,市头赁骑,谈仆乃返。既
归,山以情告父母。相见甚喜,再以别第馆媪,卜吉为三郎完婚。媪治奁装甚备。阿纤寡言
少怒,或与言,但有微笑,昼夜绩织无停晷,以是上下俱怜悦之。嘱三郎曰:“寄语大伯:
再过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旧邻,偶及曩年无归,投宿翁媪之事。主人曰:“客误矣。东邻为阿伯别
第,三年前居者辄睹怪异,故空废甚久,有何翁媪相留?”山讶之,而未深信。主人又曰:
“此宅向空十年无敢入者。一日第后墙倾,伯往视之,则石压巨鼠如猫,尾在外犹摇。急
归,呼众往视,则已渺矣。群疑是物为妖。后十余日复入试,寂无形声;又年余始有居
人。”山益奇之。归家私语,窃疑新妇非人,阴为三郎虑;而三郎笃爱如常。久之,家人竞
相猜议。女微察之,至夜语三郎曰:“妾从君数年,未尝少失妇德;今置之不以人齿,请赐
离婚书,听君自择良偶。”因泣下。三郎曰:“区区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门,家日益
丰,咸以福泽归卿,乌得有异言?”女曰:“君无二心,妾岂不知;但众口纷纭,恐不免秋
扇之捐。”三郎再四慰解,乃已。
山终不释,日求善扑之猫以觇其异。女虽不惧,然蹙蹙不快。一夕谓媪小恙,辞三郎省
侍之。天明三郎往讯。则室已空矣。骇极,使人四途踪迹,并无消息。中心营营,寝食都
废。而父兄皆以为幸,将为续婚;而三郎殊不怿。又年余,音问已绝。父兄辄相诮责,不得
已,勉买一妾,然思阿纤不衰。又数年,奚家日渐贫,由是咸忆阿纤。
有叔弟岚以事至胶,迂道宿表戚陆生家。夜闻邻哭甚哀,未遑诘问。及返,又闻之,因
问主人。答云:“数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于此。月前姥死,女独处无一线之亲,是以哀
耳。”问:“何姓?”曰:“姓古。尝闭户不与里社通,故未悉其家世。”岚惊曰:“是吾
嫂也!”遂往款扉。有人挥涕出,隔扉问曰:“客何人?我家故无男子。”岚隙窥而遥审
之,果嫂,便曰:“嫂启关,我是叔家阿遂。”女拔关纳入,诉其孤苦、凄怆悲怀。岚曰:
“三兄忆念颇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远遁至此?”即欲赁舆同归。女怆然曰:“我以人不
齿数故,遂与母偕隐;今又返而依人,谁不加白眼?如欲复还,当与大兄分炊;不然,行乳
药求死耳!”
岚归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驰去,夫妻相见,各有涕洟。次日告其屋主。屋主谢监生,窥
女美,阴欲图致为妾,数年不取屋直,频风示媪,媪绝之。媪死,窃幸可媒,而三郎忽至。
通计房租以留难之。三郎家故不丰,闻金多,有忧色。女曰:“不妨。”引三郎视仓储,约
粟三十余石,偿租有余。三郎喜以告谢,谢不受粟,故索金。女叹曰:“此皆妾身之恶幛
也!”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将讼于邑。陆氏止之,为散粟于里党,敛资偿谢,以车送
两人归。
三郎实告父母,与兄析居。阿纤出私金,日建仓廪,而家中尚无儋石,共奇之。年余验
视,则仓中满矣。又不数年,家中大富;而山苦贫。女请翁姑自养之;辄以金粟周兄,习以
为常。三郎喜曰:“聊可谓不念旧恶矣。”女曰:“彼自爱弟耳。且非兄,妾何缘识三郎
哉?”后亦无甚怪异。
瑞云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年十四。其母蔡媪,将使出应答。瑞云曰:“此奴终身发
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乃定价十五金,逐日见
客。客求见者必贽:贽厚者接以弈,酬以画;薄者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富商贵介,接
踵于门。
余杭贺生,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资。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亦竭微贽,冀得一睹
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酸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坐语良久,眉目含
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生得诗狂喜,
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生仓猝遂别。既归,吟玩诗意,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
不自已,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坐近生,悄然曰:“能图一宵之聚否?”生曰:“穷
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已竭绵薄。得近芳容,私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
敢作此梦想。”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
乃归。心甚悒悒,思欲罄家以博一次,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
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不得一当,媪恚,将强夺之。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
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
数日墨痕益阔;年余连额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
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翠。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举目见生,面壁
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以归。入门,牵衣揽涕,不
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
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又姗笑之,而生情益笃。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
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曰:“适人矣。”问:“何人?”曰:“其人率与
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其价几何?”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
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
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
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才者之真赏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
否?”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
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同返杭。
抵家,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即令以盥器贮
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喜谢,笑捧而去,立俟瑞云
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其
其仙欤?
仇大娘
仇仲,晋人也。值大乱,为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继室邵氏,抚双孤,遗业能温
饱。而岁屡祲,豪强者复凌藉之,遂至食息不保。仲叔尚廉利其嫁,屡劝驾,邵氏矢志不
摇。廉阴券于大姓,欲强夺之;关说已成,并无人知。里人魏名夙狡狯,与仲家积不相能,
事事思中伤之。因邵寡,伪造浮言以相败辱。大姓闻之,恶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阴谋与
外之飞语,邵渐闻之,冤结胸怀,朝岁陨涕,四体渐以不仁,委身床榻。福甫十六岁,因缝
纫无人,遂急为毕姻。妇,姜秀才屺瞻之女,颇贤能,百事赖以经纪。由此用渐裕,仍使禄
从师读。
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心腹交。魏乘间告曰:“尊堂病废,不能理家
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操作,贤夫妇何为作牛马哉!且弟买妇,将大耗金钱。为君计不如早
析,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福归谋诸妇,妇咄之。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福惑焉,直以己
意告母,母怒,诟骂之。福益恚,辄视金粟为他人物而委弃之。魏乘机诱赌,仓粟渐空,妇
知而未敢言。及粮绝,被母骇问,始以实告。母怒,遂析之。幸姜女贤,旦夕为母执炊,奉
事一如平日。福既析,无顾忌,大肆淫赌,数月间田屋悉偿赌债,而母与妻皆不知。福资既
罄,无所为计,因券妻代资,苦无受者。邑人赵阎罗,原系漏网大盗,武断一乡,竟不畏福
言之食,慨然假资。福持去,数日复空。意踟蹰,将背券盟。赵横目相加。福惧,赚妻付
之。魏闻窃喜,急奔告姜,实将倾败仇也。姜怒,讼兴;福惧甚,亡去。
姜女至赵家,方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赵初慰谕之,不听;既而威逼之,愈
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赵急以帛束其
项,犹冀从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票已至,赵行行不置意。官验女伤,命重笞之,隶相顾不敢
用刑。官久知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唤家人出,立毙之。姜遂舁女归。自姜之讼也,邵
氏始知福不肖状,一号几绝,冥然大渐。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主。
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赠不满其志,辄迕父母,往往
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数载已不往置问。邵氏垂危,魏欲使招之来而启其争。适有贸贩者
与大娘同里,便托寄信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数日大娘果与少子至。入门,见幼弟侍病
母,景象凄惨,不觉恻然。因问弟福,禄实告之。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成人,
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贼何得赚去!”因入厨下,爇火炊糜,先供母,而后呼弟及
子啖之。啖已,忿出,诣邑投状,讼诸博待。众惧,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官
拘甲、乙等,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大娘率子赴郡讼之。郡守最恶赌博。大娘力陈孤
苦,及诸恶局骗之状,情词慷慨。守为之动,判令知县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儆不肖。到
县,邑令奉命敲逼,于是故产尽反。
大娘已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大娘从此止母家,养母教弟,内外
井然。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刀登门,侃侃争论,罔不
屈服。居年余,田产日增。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见禄渐长成,嘱媒谋姻。魏告人曰:
“仇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可复返矣。”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园中名花夹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误入之,公子
怒,执为盗,杖几死。会清明,禄自塾中归,魏引与遨游,遂至范园。魏故与园丁相熟,放
令入,周历亭榭。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栏,通一漆门;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
即公子内斋也,魏绐禄曰:“君请先入,我适欲私焉。”禄信之,寻桥入户,至一院落,闻
女子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无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
之。禄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为笑,命仆引出。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
亭,诘其姓氏。蔼颜温语,意甚亲昵。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过桥渐达曩所。禄不解
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之入,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既坐,则群婢行酒。禄辞
曰:“童子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释令早归,受恩匪浅。”公子不
听。俄顷,肴炙纷纭。禄又起,辞以醉饱,公子捺坐,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
即放君行。”禄请教。公子曰:“拍名‘浑不似’。”禄默思良久,对曰:“银成‘没奈
何’。”公子大喜曰:“真石崇也!”禄殊不解。
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偶。夜梦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也。”问:
“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为异。禄适符梦兆,故邀入内舍,使夫人
女婢共觇之也。公子闻对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拟,屡思而无其偶,今得属对,亦有
天缘。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无烦亲迎耳。”禄惶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入
赘为辞。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园人负湿衣,送之以马。既归告母,母惊为不详。于是始知魏
氏险;然因凶得吉,办置不仇,但戒子远绝而已。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
大娘应之,即倩双媒纳采焉。未几禄赘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长成,敬少
弛;禄怒,携妇而归,母已杖而能行。频岁赖大娘经纪,第宅完好。新妇既归,仆从如云,
宛然大家矣。
魏既见绝,嫉妒益深,恨无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国初立法最严,禄依令
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幸大娘执析产书,锐身告理,新
增良沃若干顷,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遂写离书付岳家,伶仃自去。
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营户外,貌绝类兄;亲往讯诘,果兄。禄因自述,
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令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
弱,俾主文籍,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盖
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
大哭,一室俱为酸辛。已而愤曰:“何物逃东,遂诈吾儿!”因泣告将军。将军即令禄摄书
记;函致亲王,付仲诣都。仲伺车驾出,先投冤状。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
业归仇。仲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
鳏居。禄遂治任归。
初,福别弟归,匍匐投大娘。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汝愿受扑责,便可姑留;
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笞。大娘投杖曰:“卖
妇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家
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
而役同厮养。福操作无怨词,托以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
其不可复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
躬往负荆。岳父母诮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
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地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向受姊
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绝,更何颜与黑心无
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
而别。
次日,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命福坐案
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
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乃止。居无何,昭雪命下,不数
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故,自恨无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
而往,暗以编菅爇禄第,风又暴作,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
至,相见悲喜。初,范公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
强。禄归闻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
出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由是鸠工
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因遣健仆辅之以
去。禄乃迎蕙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
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
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
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
福禄闻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魏自计十余年,祸之而益福之,深自愧悔。又
仰其富,思交欢之,因以贺仲阶进,备物而往。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鸡以布缕
缚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不察。俄而薪焚灾舍,一家惶骇。幸手指众多,
一时扑灭,而厨中已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谓其物不祥。后值父寿,魏复馈牵羊。却之不得,
系羊庭树。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兄弟叹曰:“其福之不如其祸之
也!”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之而已。后魏老,贫而作丐,仇每周以布粟
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机诈者无谓甚矣。顾受其
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曹操冢
许城外有河水汹涌,近崖深黯。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敲刀斧,尸断浮出;后一人亦
如之。转相惊怪。邑宰闻之,遣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见崖下有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
利刃如霜。去轮攻入,中有小碑,字皆汉篆。细视之,则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宝
尽取之。
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宁知竟在七十二冢之
外乎?奸哉瞒也!然千余年而朽骨不保,变诈亦复何益?呜呼,瞒之智正瞒之愚也!”
龙飞相公
安庆戴生,少薄行,无检幅。一日醉归,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后昏眊,竟忘其死,
问:“向在何所?”季曰:“仆已异物,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惧,问:“冥间
何作?”答曰:“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戴曰:“人世祸福当必知之?”季曰:“此仆职
也,乌得不知?但过繁不甚关切,不能尽记耳。三日前偶稽册,尚赌君名。”戴急问其何
词,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暗狱中。”戴大惧,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仆
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然君恶籍盈指,非大善不可复挽。穷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
善,非年余不能相准,今已晚矣。但从此砥行,则地狱或有出时。”戴闻之泣下,伏地哀
恳;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归。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
先是,戴私其邻妇,邻人闻之而不肯发,思掩执之。而戴自改行,永与妇绝;邻人伺之
不得,以为恨。一日遇于田间,阳与语,给窥眢井,因而堕之。井深数丈,计必死。而戴中
夜苏,坐井中大号,殊无知者。邻人恐其复上,过宿往听之;闻其声,急投石。戴移避洞
中,不敢复作声。邻人知其不死,劚土填井,几满之。
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异。况空洞无所得食,计无生理。葡匐渐入,则三步外皆水,无所
复之,还坐故处。初觉腹馁,久竟忘之。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惟长宣佛号而已。既见磷火
浮游,荧荧满洞,因而祝之曰:“闻青燐悉为冤鬼;我虽暂生,固亦难返,如可共话,亦慰
寂寞。”但见诸磷渐浮水来;燐中有一人,高约人身之半。诘所自来,答云:“此古煤井。
主人攻煤,震动古墓,被龙飞相公决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皆鬼也。”问:“相公何
人?”曰:“不知也。但相公文学士,今为城隍幕客,彼亦怜我等无辜,三五日辄一施水
粥。思我辈冷水浸骨,超拔无日。君倘再履人世,祈捞残骨葬一义冢,则惠及泉下者多
矣。”戴曰:“如有万分之一,此更何难。但深在九地,安望重睹天日乎!”因教诸鬼使念
佛,捻块代珠,记其藏数。不知时之昏晓:倦则眠,醒则坐而已。
忽见深处有笼灯,众喜曰:“龙飞相公施食矣!”邀戴同往。戴虑水沮,众强曳扶以
行,飘若履虚。曲折半里许,至一处,众释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数仞之阶。阶尽,睹房
廊,堂上烧明烛一支,大如臂。戴久不见火光,喜极趋上。上坐一叟,儒服儒巾。戴辍步不
敢前,叟已睹见,讶问:“生人何来?”戴上,伏地自陈。叟曰:“我子孙也。”因令起,
赐之坐。自言:“戴潜,字龙飞。向因不肖孙堂,连结匪类,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于夜
室,故以海水投之。今其后续如何矣?”盖戴近宗凡五支,堂居长。初,邑中大姓赂堂,攻
煤于其祖茔之侧。诸弟畏其强莫敢争。无何地水暴至,采煤人尽死井中。诸死者家群兴大
讼,堂及大姓皆以此贫;堂子孙至无立锥。戴乃堂弟裔也。曾闻先人传其事,因告翁。翁
曰:“此等不肖,其后焉得昌!汝既来此,当勿废读。”因饷以酒馔,遂置卷案头,皆成、
洪制艺,迫使研读。又命题课文,如师教徒。堂上烛常明,不剪亦不灭。倦时辄眠,莫辨晨
夕。翁时出,则以一僮给役。历时觉有数年之久,然幸无苦。但无别书可读,惟制艺百首,
首四千余遍矣。翁一日谓曰:“子孽报已满,合还人世。余冢邻煤洞,阴风刺骨,得志后当
迁我于东原。”戴敬诺。翁乃唤集群鬼,仍送至旧坐处。群鬼罗拜再嘱。戴亦不知何计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搜访既穷,母告官,系缧多人,杳无踪迹。积三四年,官离任,缉察亦
弛。戴妻不安于室,遣嫁去。会里中人复治旧井,入洞见戴,抚之未死。大骇,报诸其家。
异归经日,始能言其底里。自戴入井,邻人殴杀其妻,为妻翁所讼,驳审年余,仅存皮骨而
归。闻戴复生,大惧亡去。宗人议究治之。戴不许;且谓曩时实所自取,此冥中之谴,于彼
何与焉。邻人察其意无他,始逡巡而归。井水既涸,戴买人入洞拾骨,俾各为具,市棺设
地,葬丛冢焉。又稽宗谱名潜,字龙飞,先设品物祭诸冢。学使闻其异,又赏其文,是科以
优等入闱,遂捷于乡。既归,营兆东原,迁龙飞厚葬之;春秋上墓,岁岁不衰。
异史氏曰:“余乡有攻煤者,洞没于水,十余人沉溺其中。竭水求尸,两月余始得涸,
而十余人并无死者。盖水大至时,共泅高处,得不溺。缒而上之,见风始绝,一昼夜乃渐
苏。始知人在地下,如蛇鸟之蛰,急切未能死也。然未有至数年者。苟非至善,三年地狱
中,乌复有生人哉!”
珊瑚
安生大成,重庆人。父孝廉,早卒。弟二成,幼。生娶陈氏,小字珊瑚,性娴淑。而生
母沈,悍不仁,遇之虐,珊瑚无怨色。每早旦靓妆往朝。值生疾,母谓其诲淫,诟责之。珊
瑚退,毁妆以进。母益怒,投颡自挝。生素孝,鞭妇,母少解。自此益憎妇。妇虽奉事惟
谨,终不与一语。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与妇绝。久之母终不快,触物类而骂之,意总
在珊瑚。生曰:“娶妻以奉姑嫜,今若此,何以妻为!”遂出珊瑚,使老妪送归母家。
方出里门,珊瑚泣曰:“为女子不能作妇,归何以见双亲?不如死!”袖中出剪刀刺
喉。急救之,血溢沾襟。扶归生族婶家。婶王氏,寡居无偶,遂止焉。媪归,生嘱隐其情,
而心窃恐母知。过数日探知珊瑚创渐平,登王氏门,使勿留珊瑚。王召生入;不入,但盛气
逐珊瑚。无何,王乃率珊瑚出见生,问:“珊瑚何罪?”生责其不能事母。珊瑚默默不作一
语,惟俯首呜泣,泪皆赤,素衫尽染;生惨恻不能尽词而退。又数日母已闻之,怒诣王,恶
言诮让。王傲不相下,反述其恶,且曰:“妇已出,尚属安家何人?我自留陈氏女,非留安
氏妇也,何烦强与他家事!”母怒甚而穷于词,又见王意气讻讻,惭沮大哭而返。
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适。先是生有母姨于媪,即沈姊也。年六十余,子死,止一幼孙及
寡媳;又尝善视珊瑚。遂辞王,往投媪。媪诘得故,极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还。珊瑚力言
其不可,兼嘱勿言,乃与于媪居,如姑妇焉。珊瑚有两兄,闻而怜之,欲移归另嫁。珊瑚执
不肯,惟从于媪纺绩以自度。生自出妇,母多方为生谋婚,而悍声流播,远近无与为偶。积
三四年,二成渐长,遂先为毕姻。二成妻臧姑,骄悍戾沓,尤倍于母。母或怒以色,则臧姑
怒以声。二成又儒,不敢为左右袒。于是母威顿减,莫敢撄,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犹不能得
臧姑欢。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涤器洒扫之事皆与焉。母子恒于无人
处,相对饮泣。无何,母以郁抑成病,委顿在床,便溺转侧皆须生;生昼夜不得寐,两目尽
赤。呼弟代役,甫入门,臧姑辄唤去。
生于是奔告于媪,冀媪临存。入门泣且诉;诉未毕,珊瑚自帏中出。生大惭,禁声欲
出。珊瑚以两手叉扉。生窘极,自肘下冲出而归,亦不敢以告母。无何于媪至,母喜止之。
从此媪家无日不有人来,来必以甘旨饷媪。媪寄语寡媳:“此处不饿,后无复尔。”而家中
馈遗卒无少间。媪不肯少尝食,缄留以待病者。母病亦渐瘥。媪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
病。沈叹曰:“贤哉妇乎!姊何修者!”媪曰:“妹以去妇何如人?”曰:“嘻!诚不至夫
臧氏之甚也!然乌如甥妇贤。”媪曰:“妇在,汝不知劳;汝怒,妇不知怨,恶乎弗如?”
沈乃泣下,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者?”答云:“不知,请访之。”又数日病愈,媪
欲别。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媪乃与生谋,析二成居。二成告臧姑。臧姑不乐,
语侵兄,兼及媪。生愿以良田悉归二成,臧姑乃喜。立析产书已,媪始去。
明日以车来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见甥妇,亟道甥妇德。媪曰:“小女子百善,何遂无
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妇如吾妇,恐亦不能享也。”沈曰:“冤战!谓我木石鹿豕耶!
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媪曰:“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语?”曰:“骂之
耳。”媪曰:“诚反躬无可骂,亦恶乎而骂之?”曰:“瑕疵人所时有,惟其不能贤,是以
知其骂也。”媪曰:“当怨者不怨,则德焉者可知;当去者不去,则抚焉者可知。向之所馈
遗而奉事者,固非予妇也,尔妇也。”沈惊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
供,皆渠夜绩之所贻也。”沈闻之,泣数行下,曰:“我何以见我妇矣!”媪乃呼珊瑚。瑚
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惭痛自挞,媪力劝始止,遂为姑媳如初。
十余日偕归,家中薄田数亩,不足自给,惟恃生以笔耕,妇以针耨。二成称饶,然兄不
之求,弟亦不之顾也。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恶其悍置不齿。兄弟各院居。臧姑时有凌
虐,一家尽掩其耳。臧姑无所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经死。婢父讼臧姑,二成代妇质
理,大受扑责,仍坐拘臧姑。生上下为之营脱,卒不免。臧姑械十指肉尽脱。官贪暴,索望
良奢。二成质田贷资,如数纳入,姑释归。而债家责负日亟,不得已,悉以良田鬻于村中任
翁。翁以田半属大成所让,要生署券。生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
业!”又顾生曰:“冥中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暂归一面。”生出涕曰:“父有灵,急救吾
弟!”曰:“逆子悍妇不足惜也!归家速办金,赎吾血产。”生曰:“母子仅自存活,安得
多金?”曰:“紫薇树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问之,翁已不语;少时而醒,茫不自知。
生归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人往发窖,坎地四五尺,止见砖石,并无金,失意而
去。生闻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视。后知其无所获,母窃往窥之,见砖石杂土中,遂返。珊
瑚继至,则见土内悉白镪;呼生往验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遗,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数
适得揭取之二,各囊归。二成与臧姑共验之,启囊则瓦砾满中,大骇。疑二成为兄所愚,使
二成往窥兄,兄方陈金几上,与母相庆。因实告兄,兄亦骇,而心甚怜之,举金而并赐之。
二成乃喜,往酬债讫,甚德兄。臧姑曰:“即此益知兄诈。若非自愧于心,谁肯以瓜分者复
让人乎?”二成疑信半之。次日债主遣仆来,言所偿皆伪金,将执以首官。夫妻皆失色。臧
姑曰:“伺如!我固谓兄贤不至于此,是将以杀汝也!”二成惧,往哀债主,主怒不释。二
成乃券田于主,听其自售,始得原金而归。细视之,见断金二锭,仅裹真金一韭叶许,中尽
铜耳。臧姑因与二成谋:留其断者,余仍反诸兄以觇之。且教之言曰:“屡承让德,实所不
忍。薄留二锭,以见推施之义。所存物产,尚与兄等。余无庸多田也,业已弃之,赎否在
兄。”生不知其意,固让之。二成辞甚决,生乃受。称之少五两,命珊瑚质奁妆以满其数,
携付债主。主疑似旧金,以剪刀夹验之,纹色俱足,无少差谬,遂收金,与生易券。
二成还金后,意其必有参差;既闻旧业已赎,大奇之。臧姑疑发掘时,兄先隐其真金,
忿诣兄所,责数诟厉。生乃悟反金之故。珊瑚逆而笑曰:“产固在耳,何怒为?”使生出券
付之。二成一夜梦父责之曰:“汝不孝不弟,冥限已迫,寸土皆非己有,占赖将以奚为!”
醒告臧姑,欲以田归兄。臧姑嗤其愚。是时二成有两男,长七岁,次三岁。未几长男病痘
死。臧姑始惧,使二成退券于兄,言之再三,生不受。无何次男又死。臧姑益惧,自以券置
嫂所。春将尽,田芜秽不耕,生不得已种治之。
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敬嫂亦至。半年母病卒。臧姑哭之恸,至勺饮不入口。向
人曰:“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天不许我自赎也!”育十胎皆不存,遂以兄子为子。夫妻
皆寿终。生养二子皆举进士。人以为孝友之报云。
异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恶,不知靖献之忠,家与国有同情哉。逆妇化而母死,盖一堂
孝顺,无德以戡之也。臧姑自克,谓天不许其自赎,非悟道者何能为此言乎?然应迫死,而
以寿终,天固已恕之矣。生于忧患,有以矣夫!”
五通
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可驱遣;而江浙五通,则民家美妇辄被淫
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
有赵弘者吴之典商也,妻阎氏颇风格。一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按剑四顾,婢媪尽奔。
阎欲出,丈夫横阻之,曰:“勿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我爱汝,不为汝祸。”为抱腰举
之,如举婴儿,置床上,裙带自开,遂狎之。而伟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绝。四郎亦怜
惜,不尽其器。既而下床,曰:“我五日当复来。”乃去。弘于门外设典肆,是夜婢奔告
之。弘知其五通,不敢问。质明视之,妻惫不起,心甚羞恨,戒家人勿播。妇三四日始就平
复,惧其复至。婢媪不敢宿内室,悉避外舍;惟妇对烛含愁以伺之。无何四郎偕两人入,皆
少年蕴藉。有僮列肴酒,与妇共饮。妇羞缩低头,强之饮亦不饮;心惕惕然,恐更番为淫,
则命合尽矣。三人互相劝酬,或呼大兄,或呼三弟。饮至中夜,上坐二客并起,曰:“今日
四郎以美人见招,会当邀二郎、五郎醵酒为贺。”遂辞而去。四郎挽妇入帏,妇哀免;四郎
强合之,鲜血流离,昏不知人,四郎始去。妇奄卧床榻,不胜羞愤,思欲自尽,而投缳则带
自绝,屡试皆然,苦不得死。幸四郎不常至,约妇痊可始一来。积两三月,一家俱不聊生。
有会稽万生者,赵之表弟,刚猛善射。一日过赵,时已暮,赵以客舍为家人所集,遂宿
赵内院。万久不寐,闻庭中有人行声,伏窗窥之,见一男子入妇室。疑之,捉刀而潜视之,
见男子与阎氏并肩坐,肴陈几上矣。忿火中腾,奔而入。男子惊起,急觅剑;刀已中颅,颅
裂而踣。视之则一小马,大如驴。愕问妇;妇具道之,且曰:“诸神将至,为之奈何!”万
摇手,禁勿声。灭烛取弓矢,伏暗中。未几有四五人自空飞堕,万急发一矢,首者殪。三人
吼怒,拔剑搜射者。万握刀依扉后,寂不动。人入,剁颈亦殪。仍倚扉后,久之无声,乃
出,叩关告赵。赵大惊,共烛之,一马两豕死室中。举家相庆。犹恐二物复仇,留万于家,
炰豕烹马而供之,味美异于常馐。万生之名,由是大噪。
居月余,其怪竟绝,乃辞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先是,木有女未嫁,忽五通昼降,是
二十余美丈夫,言将聘作妇,委金百两,约吉期而去。计期已迫,合家惶惧。闻万生名,坚
请过诸其家。恐万有难词,隐不以告。盛筵既罢,妆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万错
愕不解其故,离席伛偻,某捺坐而实告之。万生平意气自豪,遂亦不辞。至日某乃悬彩于
门,使万坐室中。日昃不至,疑新郎已在诛数。未几见檐间忽如鸟坠,则一少年盛服入,见
万,返身而奔。万追出,但见黑气欲飞,以刀跃挥之,断其一足,大嗥而去。俯视,则巨爪
大如手,不知何物;寻其血迹,入于江中。某大喜,闻万无偶,是夕即以所备床寝,使与女
合卺焉。
于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请一宿其家。居年余始携妻而去。从此吴中止有一通,不敢公然
为害矣。
异史氏曰:“五通、青蛙,惑俗已久,遂至任其淫乱,无人敢私议一语。万生真天下之
快人也!”
金生字王孙,苏州人。设帐于淮,馆缙绅园。园中屋宇无多,花木丛杂。夜既深,僮仆
尽散,辄吊孤影。
一夜三漏将残,忽有人以指弹扉。急问之,对以“乞火”,声类馆僮。启户则二八佳
丽,一婢从之。生意妖魅,穷诘甚悉。女曰:“妾以君风雅之士,枯寂可怜,不畏多露,相
与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来,君亦不敢纳也。”生又以为邻之奔女,惧丧行检,敬谢
之。女横波一顾,生觉神魂都迷,忽颠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
女颔之。既而呵之曰:“去则去耳,甚得云耶、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适室中无人,
遂偕婢从来。无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闻矣。”生曰:“卿深细如此,故仆惧有祸机。”女
曰:“久当自知,但不败君行止,勿忧也。”上榻缓其装束。见臂上腕钏,以条金贯火齐,
衔明珠二粒;烛既灭,光照一室。生益骇,终莫测其所自至。生于女去时遥尾之,女似已
觉,遽蔽其光,树浓茂,昏不见掌而返。
一日生诣河北,笠带断绝,风吹欲落,辄于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飘风堕
笠,随波竟去。意颇自失。既渡,见大风飘笠,团转空际;渐落,以手承之,则带已续矣。
异之。归斋向女缅述;女不言,但微笑之。生疑女所为,曰:“卿果神人,当相明告,以祛
烦惑。”女曰:“岑寂之中,得此痴情人为君破闷,妾自谓不恶。纵令妾能为此,亦相爱
耳。苦致诘难,欲相绝耶?”生不敢复言。
先是生有甥女既嫁,为五通所惑,心忧之而未以告人。缘与女狎昵既久,肺膈无不倾
吐。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驱除之。顾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诸严君?”生苦哀求计。女沉
思曰:“此亦易除,但须亲往。若辈皆我奴隶,若令一指得着肌肤,则此耻西江不能濯
也。”生哀求不已,女曰:“当即图之。”次夕至,告曰:“妾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
恐不能便诛却耳。”次夜方寝,婢来叩户,生急内入,女问:“何如?”答曰:“力不能
擒,已宫之矣。”笑问其状,曰:“初以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灯火已张,
入见娘子坐灯下,隐几若寐,我敛魂覆瓿中。少时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
审视无他,乃复入。我阳若迷。彼启衾入,又惊曰:“何得有兵气!’本不欲以秽物污指,
奈恐缓而生变,遂急捉而阄之。物惊嗥遁去。乃起启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谢
之,女与俱去。
后半月余,女不复至,亦已绝望。岁暮解馆欲归,女复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见
弃,念必有获罪处;幸不终绝耶?”女曰:“终岁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终属缺事。闻君卷
帐,故窃来一告别耳。”生请偕归,女叹曰:“难言之矣!今将别,情不忍昧。妾实金龙大
王之女,缘与君有夙分,故来相就。不合遣婢江南,致江湖流传,言妾为君阄割五通。家君
闻之,以为大辱,忿欲赐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数。妾一跬步,必使保母
从之,投隙一至,不能尽此衷曲,奈何!”言已欲别,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尔,后三
十年可复相聚。”生曰:“仆年三十矣;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颜复见?”女曰:“不
然,龙宫无白臾也。且人生寿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驻颜,固亦大易。”乃书一方于卷头而
去。
生旋里,甥女始言其异,云:“当晚若梦,觉一人捉塞盎中;既醒,则血殷床褥而怪绝
矣。”生曰:“我曩祷河伯耳。”群疑始解。
后生六十余,貌犹类三十许人。一日渡河,遥见上流浮莲叶大如席,一丽人坐其上,近
视则神女也。生跃从之,人随荷叶俱小,渐渐如钱而灭。此事与赵弘一则,俱明季事,不知
孰前孰后。若在万生用武之后,则吴下仅遗半通,宜其不为害也。
申氏
泾河之间,有士人子申氏者,家窭贫,竟日恒不举火。夫妻相对,无以为计。妻曰:
“无已,子其盗乎!”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门户、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
死!”妻忿曰:“子欲活而恶辱耶?世不田而食者,止两途:汝既不能盗,我无宁娼乎!”
申怒,与妻语相侵。妻含愤而眠。
申念:为男子不能谋两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潜起,投缳庭树间。但见父来,惊
曰:“痴儿,何至于此!”断其绳,嘱曰:“盗可以为,须择禾黍深处伏之。此行可富,无
庸再矣。”妻闻堕地声,惊寤:呼夫不应,爇火觅之,见树上缳绝,申死其下。大骇。抚捺
之,移时而苏,扶卧床上。妻忿气少平。既明托夫病,乞邻得稀酡饵申。申啜已,出而去。
至午负一囊米至。妻问所从来,曰:“余父执皆世家,向以摇尾羞,故不屑相求也。古人
云:‘不遭者可无不为。’今且将作盗,何顾焉!可速炊,我将从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
忘前言不忿,含忍之。因渐米作糜。申饱食讫,急寻坚木,斧作梃,持之欲夫。妻察其意似
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为,事败相累,当无悔!”绝裾而出。
日暮抵邻村,违村里许伏焉。忽暴雨上下淋湿,遥望浓树,将以投止。而电光一照,已
近村垣。远外似有行人,恐为所窥,见垣下有禾黍蒙密,疾趋而入,蹲避其中。无何一男子
来,躯甚壮伟,亦投禾中。申惧不敢少动,幸男子斜行去。微窥之,入于垣中。默忆垣内为
富室亢氏第,此必梁上君子,伺其重获而出,当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
用武。自度力不敌,不如乘其无备而颠之。计已定,伏伺良专。直将鸡鸣,始越垣出,足未
至地,申暴起,挺中腰膂,踣然倾跌,则一巨龟,喙张如盆。大惊,又连击之,遂毙。
先是亢翁有女绝惠美,父母甚怜爱之。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为欢。欲号则舌已入口,
昏不知人,听其所为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媪,严肩门户而尺。夜既寝,更不知扉何自
而开,入室则群众皆迷,婢媪遍淫之。于是相告各骇,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环绣闼,室中
人烛而坐。约近夜半,内外人一时都瞑,忽若梦醒,见女白身卧,状类痴,良久始寤。翁甚
恨之,而无如何。积数月女柴瘠颇殆,每语人:“有能驱遣者,谢金三百。”申平时亦悉闻
之。是夜得龟,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遂叩门求赏。翁喜,筵之上座,使人舁龟于庭脔
割之。留申过夜,其怪果绝,乃如数赠之。
负金而归。妻以其隔夜不还,方且忧盼;见申入,急问之。申不言,以金置榻上。妻开
视,几骇绝,曰:“子真为盗耶!”申曰:“汝逼我为此,又作是言!”妻泣曰:“前特以
相戏耳。今犯断头之罪,我不能为贼人累也。请先死!”乃奔。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
实告,妻乃喜。自此谋生产,称素封焉。
异史氏曰:“人不患贫,患无行耳。其行端者,虽饿不死;不为人怜,亦有鬼祐也。世
之贫者,利所在忘义,食所在忘耻,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见谅于鬼神乎!”
邑有贫民某乙,残腊向尽,身无完衣。自念何以卒岁?不敢与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
中,冀有孤身而过者,劫其所有。悬望甚苦,渺无人迹;而松风刺骨,不可复耐。意濒绝
矣,忽见一人伛偻来。心窃喜,持梃遽出。则一臾负囊道左,哀曰:“一身实无长物。家绝
食,适于婿家乞得五升米耳。”乙夺米,复欲褫其絮袄,臾苦哀求,乙怜其老,释之,负米
而归。妻诘其自,诡以“赌债”对。
阴念此策良佳,次夜复往。居无几时,见一人荷梃来,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
道。乙乃逡巡自冢后出。其人惊问:“谁何?”答云:“行道者。”问:“何不行?”曰:
“待君耳。”其人失笑。各以意会,并道饥寒之苦。夜既深,无所猎获。乙欲归,其人曰:
“子虽作此道,然犹雏也。前村有嫁女者,营办中夜,举家必殆。从我去,得当均之。”乙
喜从之。至一门,隔壁闻炊饼声,知未寝,伏伺之。无何,一人启关荷杖出行汲,二人乘间
掩入。见灯辉北舍,他屋皆暗黑。闻一媪曰:“大姐,可向东舍一瞩,汝奁妆悉在椟中,忘
扃鐍未也。”闻少女作娇惰声。二人窃喜,潜趋东舍,暗中摸索得卧椟;启复探之,深不见
底。其人谓乙曰:“入之!”乙果入,得一裹传递而出。其人问:“尽矣乎?”曰:“尽
矣。”又给之曰:“再索之。”乃闭椟,加锁而去。乙在其中,窘急无计。未几灯火亮入,
先照椟。闻媪云:“谁已扃矣。”于是母及女上榻息烛。乙急甚,乃作鼠啮物声。女曰:
“椟中有鼠!”媪曰:“勿坏尔衣。我疲顿已极,汝宜自觇之。”女振衣起,发肩启椟。乙
突出,女惊仆。乙拔关奔去,虽无所得,而窃幸获免。
嫁女家被盗,四方流播。或议乙。乙惧,东遁百里,为逆旅主人赁作佣。年余浮言稍
息,始取妻同居,不业白梃矣。此其自述,因类申氏,故附志之。
恒娘
都中洪大业,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嬖
之。朱不平,遂致反目。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劈妾,疏朱。
后徙居,与帛商狄姓为邻。狄妻恒娘,先过院谒朱。恒娘三十许,姿仅中人,言词轻
倩。朱悦之。次日答拜,见其室亦有小妾,年二十许,甚娟好。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
一语;而狄独锺爱恒娘,副室则虚位而已。朱一日问恒娘曰:“予向谓良人之爱妾,为其为
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恒娘曰:
“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其离滋甚耳!其归益纵之,即
男子自来,勿纳也。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朱从其谋,益饰宝带,使从丈夫寝。洪一饮
食,亦使宝带共之。洪时以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称朱氏贤。
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
履,杂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复来。”朱从之。衣敝补衣,故为不洁清,而纺绩外无他问。洪
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
如是者一月,又往见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后日为上巳节,欲招子踏春园。
子当尽去敝衣,袍裤袜履,崭然一新,早过我。”朱曰:“诺。”至日,揽镜细匀铅黄,一
如恒娘教。妆竟,过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换凤髻,光可鉴影。袍袖不合时制,
拆其线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笥中出业履,共成之,讫,即令易着。临别饮以酒,嘱
曰:“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
皆吝之。半月后当复来。”朱归,炫妆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朱少话游览,
便支颐作情态;日未昏,即起入房,阖扉眠矣。未几洪果来款关,朱坚卧不起,洪始去。次
夕复然。明日洪让之,朱曰:“独眠习惯,不堪复扰。”日既西,洪入闺坐守之。灭烛登
床,如调新妇,绸缪甚欢。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长,与洪约以三日为率。
半月许复诣恒娘,恒娘阖门与语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然子虽美,不媚也。子之
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况下者乎!”于是试使貌,曰:“非也!病在外眦。”试使笑,又
曰:“非也!病在左颐。”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凡数十作,始略得
其仿佛。恒娘曰:“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术无余矣。至于床第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
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传者也。”
朱归,一如恒娘教。洪大悦,形神俱惑,惟恐见拒。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
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
益丑,不终席,遣去之。朱赚夫入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于是宝带恨洪,对人
辄怨谤。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宝带忿,不自修,拖敝垢履,头类蓬葆,更不复可言人矣。
恒媳一日谓朱曰:“我之术何加?”朱曰:“道则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终不能知之
也。纵之,何也?”曰:“子不闻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丈夫之爱妾,非必其
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纵而饱之,则珍错亦厌,况藜羹乎!”“毁之而复炫
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梁肉,则视脱
粟非味矣。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朱大
悦,遂为闺中密友。
积数年,忽谓朱曰:“我两人情若一体,自当不昧生平。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别,
敢以实告:妾乃狐也。幼遭继母之变,鬻妾都中。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绝,恋恋以至于
今。朋日老父尸解,妾往省觐,不复还矣。”朱把手唏嘘。早旦往视,则举家惶骇,恒娘已
杳。
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易难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
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见人,勿使窥书。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
葛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缙绅
之园居焉。时方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园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作《怀牡丹》诗百
绝。未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寻典春衣,流连忘返。一日凌晨趋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
在焉。疑是贵家宅眷,遂遄返。暮往又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宫妆艳绝。眩迷之中,忽
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急返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与媪遇。女郎方坐石
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生长跪曰:“娘子必是仙人!”妪咄之
曰:“如此妄言,自当絷送令尹!”生大惧,女郎微笑曰:“去之!”过山而去。
生返,复不能徒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相加。偃卧空斋,甚海孟浪。窃幸女郎
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回忆
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
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生骇然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
手调,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
毒者。俄觉肺膈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
仙。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虔拜而默祷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
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
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匆匆而去。生怅然,魂魄飞散,莫知所
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红窗。室中闻敲棋声、伫立不敢复
前,姑逾垣归。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弈,老妪亦在
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复,漏已三催。生伏梯上,闻妪出云:“梯也,谁置此?”呼
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
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
揖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
曰:“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已,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
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
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玉版曰:“如
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强拉出门而去。生出恨极,遂搜枕簟。室内并无香奁,惟床
头有一水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
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不知其为寇盗也,”生曰:“有之。所以偶
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
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
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女笑曰:“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
事宜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
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
人?”曰:“此桑姥。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等。”遂起欲去,曰:“妾处耳目多,
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
谁?”曰:“妾叔妹也。”付钩乃去。
去后,衾枕皆染异香。从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
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妾有私蓄,卿可
助装。”生辞曰:“感卿情好,抚臆誓肌,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乎!”
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
上簪,刺土数十下,又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余
两,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数十铤,生强分其半而后掩之。
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且为奈何!
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
耳!”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后迎之;比至,则女郎车适
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
“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胜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殒。
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佳偶。”生请作伐,
女曰:“是亦何难。”生曰:“何术?”曰:“妹与妾最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
耳。”生恐前情发,不敢从其谋,女曰:“不妨。”即命桑妪遣车去。数日至曹。将近里
门,婢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
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迎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
成礼。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富。
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有仇否?”答
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
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
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
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
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
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
且大姓失女,何得置之不问?未敢穷诘,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入境谘访,世族并无魏
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主人。主人笑,即请往
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其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
“何种”?曰:“葛巾紫也。”愈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
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
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
已。后数日,堕儿处生壮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
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
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
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卷十一
冯木匠 黄英 书痴 齐天大圣 青蛙神 任秀 晚霞 白秋练 王者 某甲 衢州三怪 拆楼人 大蝎
陈云牺 司札吏 蚰蜓 司训 黑鬼 织成 竹青 段氏 狐女 张氏妇 于子游 男妾 汪可受
牛犊 王大 乐仲 香玉 三仙 鬼隶 王十 大男 外国人 韦公子 石清虚 曾友于 嘉平公子
冯木匠
抚军周有德,改创故藩邸为部院衙署。时方鸠工,有木作匠冯明寰直宿其中。夜方就
寝,忽见纹窗半开,月明如昼。遥望短垣上立一红鸡,注目间,鸡已飞抢至地。俄一少女,
露半身来相窥。冯疑为同辈所私;静听之,众已熟眠。私心怔忡,窃望其误投也。少间女果
越窗过,径已入怀。冯喜,默不一言。欢毕,女亦遂去。自此夜夜至。初犹自隐,后遂明
告。女曰:“我非误就,敬相投耳。”两人情日密。既而工满,冯欲归,女已候于旷野。冯
所居村离郡固不甚远,女遂从去。既入室,家人皆莫之睹,冯始知其非人。迨数月,精神渐
减,心益惧,延师镇驱,卒无少验。一夜女艳妆来,向冯曰:“世缘俱有定数:当来推不
去,当去亦挽不住。今与子别矣。”遂去。
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有金陵客寓其
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
求,得两芽,裹藏如宝。
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
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法。马
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
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
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第南有荒圃,仅小室
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
马共饮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
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
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雅士,当能安
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
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
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
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
绝;而又恨其私秘佳种,遂款其扉,将就消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
之外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尽皆向所拔
弃也。陶入室,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
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胡以不字?”答
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
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
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
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
变而劣,乃复购于陶。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
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
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
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
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马妻死之日;回忆国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
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
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
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
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
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
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垣,两第竟合为一,
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
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
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
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
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
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
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
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
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
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
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
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
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中一女。陶
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
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
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如拳。马骇绝,告黄英。
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
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
花朝,曾乃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瓶
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
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
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
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
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
中,如见良友,如见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书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尤痴。家苦
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其座右,郎日讽诵;又
幛以素纱,惟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
求婚朽,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
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
配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锺”之说不妄,读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
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
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
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
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
女私逃。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辩。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
验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大异之。日
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
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亭,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
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
者。”郎喜,遂与寝处。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
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
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顷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
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嘱而祷之,殊无影迹。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
旧处,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
樗蒲之具,日与遨戏。而郎意殊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流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
八卷,杂混他所以迷之。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
搜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
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女乃喜,授
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手应节,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
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
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读
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问:“何工夫?”女
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
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
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郎闻言
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
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
得不预告耳。”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
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
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与女。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备加,务得女
所自往。郎垂死无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
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瞑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入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髓。为颜如
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后果以直指巡闽。居三月,访史恶
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
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诞,治之未为
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呜呼!何怪哉!”
齐天大圣
许盛,兖人。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客言大圣灵著,将祷诸祠。盛未知大圣何神,
与兄俱往。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盖齐天大圣孙悟空云。诸客
肃然起敬,无敢有惰容。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众焚奠叩祝,盛潜去之。既归,兄责其
慢。盛曰:“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
旅主人闻呼大圣名,皆摇手失色,若恐大圣闻。盛见其状,益哗辨之,听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或劝诣祠谢,盛不听。未几头小愈,股又痛,竟夜生巨疽,连
足尽肿,寝食俱废。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不信。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
生,其痛倍苦。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不呻。又月余始就平
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
言,益恚,谓神迁怒,责弟不为代祷。盛曰:“兄弟犹手足。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今岂
以手足之病,而易吾守乎?”但为延医锉药,而不从其祷。药下,兄暴毙。
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殓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曰:“兄病,谓汝迁怒,使我不能自
白。倘尔有神,当今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当以汝处三清之法,
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至夜梦一人招之去,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
曰:“因汝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悔,啧有烦言。本宜送拔舌狱,念汝一念刚
鲠,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医夭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
口实。”乃命青衣使请命于阎罗。青衣曰:“三日后鬼籍已报天庭,恐难为力。”神取方
版,命笔不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良久乃返。成与俱来,并跪堂上。神问:“何迟?”
青衣曰:“阎魔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来迟。”盛趋上拜谢神恩。神曰:
“可速与兄俱去。若能向善,当为汝福。”兄弟悲喜,相将俱归。醒而异之。急起,启材视
之,兄果已苏,扶出,极感大圣力。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流俗。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
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忧也?”盛方苦无所诉,因而备述其遭。褐
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问:“何所?”但云:“不远。”从之。出
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因命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
下,腾踔而上,不知几百由旬。盛大惧,闭目不敢少启。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
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曰:“天宫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遥见一臾,喜
曰:“适遇此老,子之福也!”举手相揖。臾邀过诣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
褐衣人曰:“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臾命僮出白石一柈,状类雀
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携归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为过廉,代取六枚付
盛并裹之。嘱纳腰橐,拱手曰:“足矣。”辞臾出,仍令附体而下,俄顷及地。盛稽首请示
仙号,笑曰:“适即所谓斤斗云也。”盛恍然悟为大圣,又求祐护。曰:“适所会财星,赐
利十二分,何须多求。”盛又拜之,起视已渺。
既归,喜而告兄。解取共视,则融入腰橐矣。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自此屡至闽必祷
大圣。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曰:“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著,香火相属焉。天下事
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托焉耳。若盛之方鲠,固
宜得神明之祐,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觔斗,碧落可升哉!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不
真也。”
青蛙神
江汉之间,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家中辄有异
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牲禳祷之,神喜则已。
楚有薛昆生者,幼惠,美姿容。六七岁时,有青衣媪至其家,自称神使,坐致神意,愿
以女下嫁昆生。薛翁性朴拙,雅不欲,辞以儿幼。虽固却之,而亦未敢议婚他姓。迟数年昆
生渐长,委禽于姜氏。神告姜曰:“薛昆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脔!”姜惧,反其仪。薛翁忧
之,洁牲往祷,自言不敢与神相匹偶。祝已,见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扰动,倾弃谢罪
而归。心益惧,亦姑听之。
一日昆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不得已,从与俱往。入一朱门,楼阁华
好。有臾坐堂上,类七八十岁人。昆生伏谒,臾命曳起之,赐坐案旁。少间婢媪集视,纷纭
满侧。臾顾曰:“人言薛郎至矣。”数婢奔去。移时一媪率女郎出,年十六七,丽绝无俦。
臾指曰:“此小女十娘,自谓与君可称佳偶,君家尊乃以异类见拒。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
其半,是在君耳。”昆生目注十娘,心爱好之,默然不言。媪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请先
归,当即送十娘往也。”昆生曰:“诺。”趋归告翁。翁仓遽无所为计,乃授之词,使返谢
之,昆生不肯行。方消让间,舆已在门,青衣成群,而十娘入矣。上堂朝见翁姑,见之皆
喜。即夕合卺,琴瑟甚谐。由此冲翁神媪时降其家。视其衣,赤为喜,白为财,必见,以故
家日兴。自婚于神,门堂藩溷皆蛙,人无敢诟蹴之。惟昆生少年任性,喜则忌,怒则践毙,
不甚爱惜。十娘虽谦驯,但含怒,颇不善昆生所为;而昆生不以十娘故敛抑之。十娘语侵昆
生,昆生怒曰:“岂以汝家翁媪能祸人耶?大丈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讳言“蛙”,闻之恚
甚,曰:“自妾入门为汝家妇,田增粟,贾增价,亦复不少。今老幼皆已温饱,遂于鸮鸟生
翼,欲啄母睛耶!”昆生益愤曰:“吾正嫌所增污秽,不堪贻子孙。请不如早别,”遂逐十
娘,翁媪既闻之,十娘已去。呵昆生,使急往追复之。昆生盛气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郁冒
不食。翁惧,负荆于祠,词义殷切。过三日病寻愈。十娘已自至,夫妻欢好如初。
十娘日辄凝妆坐,不操女红,昆生衣履一委诸母。母一日忿曰:“儿既娶,仍累媪!人
家妇事姑,我家姑事妇!”十娘适闻之,负气登堂曰:“儿妇朝侍食,暮问寝,事姑者,其
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佣钱自作苦耳。”母无言,惭沮自哭。昆生入见母涕痕,诘得故,
怒责十娘。十娘执辨不相屈。昆生曰:“娶妻不能承欢,不如勿有!便触老蛙怒,不过横灾
死耳!”复出十娘。十娘亦怒,出门径去。次日居舍灾,延烧数屋,几案床榻,悉为煨烬。
昆生怒,诣祠责数曰:“养女不能奉翁姑,略无庭训,而曲护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妇
者耶!且盎盂相敲,皆臣所为,无所涉于父母。刀锯斧钺,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
居室,聊以相报。”言已,负薪殿下,爇火欲举。居人集而哀之,始愤而归。父母闻之,大
惧失色。至夜神示梦于近村,使为婿家营宅。及明赍材鸠工,共为昆生建造,辞之不肯;日
数百人相属于道,不数日第舍一新,床幕器具悉备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谢过,言
词温婉。转身向昆生展笑,举家变怨为喜。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无间言。
十娘最恶蛇,昆生戏函小蛇,绐使启之。十娘变色,诟昆生。昆生亦转笑生嗔,恶相
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请自此绝。”遂出门去。薛翁大恐,杖昆生,请罪于神。
幸不祸之,亦寂无音。积有年余,昆生怀念十娘,颇自悔,窃诣神所哀十娘,迄无声应。未
几,闻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族;而历相数家,并无如十娘者,于是益思
十娘。往探袁氏,则已垩壁涤庭,候鱼轩矣。心愧愤不能自已,废食成疾。父母忧皇,不知
所处。
忽昏愦中有人抚之曰:“大丈夫频欲断绝,又作此态!”开目则十娘也。喜极,跃起
曰:“卿何来?”十娘曰:“以轻薄人相待之礼,止宜从父命,另醮而去。固久受袁家采
币,妾千思万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父又无颜反币,妾亲携而置之矣。适出门,父走
送曰:‘痴婢!不听吾言,后受薛家凌虐,纵死亦勿归也!’”昆生感其义,为之流涕。家
人皆喜,奔告翁媪。媪闻之,不待往朝,奔入子舍,执手呜泣。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恶
虐,于是情好益笃。十娘曰:“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欲留孽根于人世;今
已靡他,妾将生子。”居无何,神翁神媪着朱袍,降临其家。次日十娘临蓐,一举两男。
由此往来无间。居民或犯神怒,辄先求昆生;乃使妇女辈盛妆入闺,朝拜十娘,十娘笑
则解。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远人则呼之。
青蛙神,往往托诸巫以为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诸信士曰“喜矣”,神则至;“怒
矣”,妇子坐愁叹,有废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实灵,非尽妄也?
有富贾周某性吝啬。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贫富皆与有力,独周一毛所不肯拔。久之工
不就,首事者无所为谋。适众赛蛙神,巫忽言:“周将军仓命小神司募政,其取簿籍来。”
众从之。巫曰:“已捐者不复强,未捐者量力自注。”众唯唯敬听,各注已。巫视曰:“周
某在此否?”周方混迹其后,惟恐神知,闻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注金百。”周
益窘,巫怒曰:“淫债尚酬二百,况好事耶!”盖周私一妇,为夫掩执,以金二百自赎,故
讦之也。周益惭惧,不得已,如命注之。
既归告妻,妻曰:“此巫之诈耳。”巫屡索,卒不与。一日方昼寝,忽闻门外如牛喘。
视之则,巨蛙,室门仅容其身,步履蹇缓,塞两扉而入。既入转身卧,以阈承颔,举家尽
惊。周曰:“此必讨募金也。”焚香而祝,愿先纳三十,其余以次赍送,蛙不动;请纳五
十,身忽一缩小尺许;又加二十益缩如斗;请全纳,缩如拳,从容出,入墙罅而去。周急以
五十金送监造所,人皆异之,周亦不言其故。积数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
并?”周闻之,惧,又送十金,意将以次完结。一日夫妇方食,蛙又至,如前状,目作怒。
少间登其床,床摇撼欲倾;加喙于枕而眠,腹隆起如卧牛,四隅皆满。周惧,即完百数与
之。验之,仍不少动。半日间小蛙渐集,次日益多,穴仓登榻,无处不至;大于碗者,升灶
啜蝇,糜烂釜中,以致秽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无隙地。一家皇骇,不知计之所出。
不得已,请教于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益以二十首始举;又益之起一足;直
至百金,四足尽起,下床出门,狼犺数步,复返身卧门内。周惧,问巫。巫揣其意,欲周即
解囊。周无奈何,如数付巫,蛙乃行,数步外身暴缩,杂众蛙中,不可辨认,纷纷然亦渐散
矣。
祠既成,开光祭赛,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干数。共十五人,止遗二
人。众祝曰:“吾等与某某,已同捐过。”巫曰:“我不以贫富为有无,但以汝等所侵渔之
数为多寡。此等金钱,不可自肥,恐有横灾飞祸。念汝等首事勤劳,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
廉正无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令先出,以为众倡。”即奔入家,搜括箱椟。
妻问之亦不答,尽卷囊蓄而出,告众曰:“某私克银八两,今使倾橐。”与众衡之,秤得六
两余,使人志之。众愕然,不敢置辩,悉如数纳入。巫过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惭,质衣
以盈之。惟二人亏其数,事既毕,一人病月余,一人患疔瘇,医药之费,浮于所欠,人以为
私克之报云。
异史氏曰:“老蛙司募,无不可与为善之人,其胜刺钉拖索者不既多乎?又发监守之盗
而消其灾,则其现威猛,正其行慈悲也。神矣!”
任秀
任建之,鱼台人。贩毡裘为业,竭资赴陕。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宿迁人。”
话言投契,盟为昆弟,行止与俱。至陕,任病不起,申善视之,积十余日,疾大渐。谓申
曰:“吾家故无恒产,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今不幸殂谢异域。君,我手足也,两千里
外,更有谁何!囊金二百余金,一半君自取之,为我小备殓具,剩者可助资斧;其半寄吾妻
子,俾辇吾榇而归。如肯携残骸旋故里,刚装资勿计矣。”乃扶枕为书付申,至夕而卒。申
以五六金为市薄材,殓已。主人催其移槥,申托寻寺观,竟遁不返。任家年余方得确耗。
任子秀,年十七,方从师读,由此废学,欲往寻父柩。母怜其幼,秀哀涕欲死,遂典资
治任,俾老仆佐之行,半年始还。殡后家贫如洗。幸秀聪颖,释服,入鱼台泮。而佻达喜
博,母教戒綦严,卒不改。一日文宗案临,试居四等。母愤泣不食,秀惭惧,对母自矢。于
是闭户年余,遂以优等食饩。母劝令设帐,而人终以其荡无检幅,咸诮薄之。
有表叔张某贾京师,劝赴都,愿携与俱,不耗其资。秀喜从之。至临清,泊舟关外。时
盐航舣集,帆樯如林。卧后,闻水声人声,聒耳不寐。更既静,忽闻邻舟骰声清越,入耳萦
心,不觉旧技复痒。窃听诸客,皆已酣寝,囊中自备千文,思欲过舟一戏。潜起解囊,捉钱
踟蹰,回思母训,即复束置。既睡,心怔冲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兴勃发,不可
复忍,携钱径去。至邻舟,则见两人对赌,钱注丰美。置钱几上,即求入局。二人喜,即与
共掷。秀大胜。一客钱尽,即以巨金质舟主,渐以十余贯作孤注。赌方酣,又有一人登舟
来,眈视良久,亦倾囊出百金质主人,入局共博。张中夜醒,觉秀不在舟,闻骰声,心知
之,因诣邻舟,欲挠沮之。至,则秀胯侧积资如山,乃不复言,负钱数千而返。呼诸客并
起,往来移运,尚存十余千。未几三客俱败,一舟之钱尽空。客欲赌金,而秀欲已盈,故托
非钱不博以难之。张在侧,又促逼令归。三客燥急。舟主利其盆头,转贷他舟,得百余千。
客得钱,赌更豪,无何又尽归秀。
天已曙,放晓关矣,共运资而返。三客已去。主人视所质二百余金,尽箔灰耳。大惊,
寻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偿于秀,及问里居、姓名,知为建之之子,缩颈羞汗而退。过访榜
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秀至陕时,亦颇闻其姓字;至此鬼已报之,故不复追其前郄矣。
乃以资与张合业而北,终岁获息倍蓰。遂援例入监。益权子母,十年间财雄一方。
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
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
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
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堕
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
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
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
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
“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
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
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大如盆,着地
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
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
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
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
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
其惠悟,赐五文裤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
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
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
白,皆取诸同。诸部按毕,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
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瘥。姥忧
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
“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
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
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
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
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
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以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归,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
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望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
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严森,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
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
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
计穷蹇,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
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
舟而去。
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
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状俱作矣。初,晚霞
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
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
自念衏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贯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
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婉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
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
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
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
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
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
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
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王欲
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
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白秋练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
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生乘父出,执卷
哦诗,音节铿镪。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
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窥觇,则十五
六倾城之姝。望见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父适他出,有媪入曰:
“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秋练,颇解文字。言在郡城,得听
清吟,于今结念,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
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
媒,反不见纳,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
而父以涉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
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独计明岁南来,尚须揭
资,于是留子自归。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
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遂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
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
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探手于怀,接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
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曰:“妾愈矣!”再
读,则娇颤相和。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未几媪果
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语。媪即自去,曰:“汝乐与郎君戏,亦
自任也。”于是生始研问居止。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交,婚嫁尚未可必,何须令知家
门。”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
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起急问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两人事,妾
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翟塘贾’,
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少欢,起身作别曰:“暂请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
生把臂哽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曰:“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
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细
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呵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女曰:
“低昂有数,且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
他出,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资祷湖神之庙。端阳后,雨
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慕忧之,巫医并进。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惟有秋练至
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入楚,泊舟故处。访居人,并无知白媪
者。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
而已。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
听,闻两人言,眦泪欲望。媪视女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
曰:“昔年妾状今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
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神
已爽矣。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诗余,有《采
莲子》云:‘菡萏香莲十顷陡。’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女又从之。甫阕,生跃起
曰:“小生何尝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
察知翁意,直对“不谐”。
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棹
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生不语。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意。女曰:“妾窥之审矣:
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
在于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
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生以所言物
价告父。父颇不信,姑以余资半从其教。既归,所自买货,资本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
息,略相准。以是服秋练之神。生益夸张之,谓女自夸,能使己富。翁于是益揭资而南。至
湖,数日不见白媪;过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媪悉不受,但涓吉送女过舟。翁
另赁一舟,为子合卺。
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
价已倍蓰。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焉。由是每南行,必为致数
坛而归。后三四年,举一子。
一日涕泣思归。翁乃偕子及妇俱入楚。至湖,不知媪之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丧失。
促生沿湖问讯。会有钓鲟鳇者,得白骥。生近视之,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毕具。奇之,
归以告女。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嘱生赎放之。生往商钓者,钓者索直昂。女曰:“妾在
君家,谋金不下巨万,区区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从,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惧,不敢告
父,盗金赎放之。既返不见女。搜之不得,更尽始至。问:“何往?”曰:“适至母所。”
问:“母何在?”腆然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
旅。近宫中欲选嫔妃,妾被浮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实奏之。龙君不听,放
母于南滨,饿欲死,故罹前难。今难虽免,而罚未释。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如以异类
见憎,请以儿掷还君。妾自去,龙宫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惊,虑真君不可得
见。女曰:“明日未刻,真君当至。见有跛道士,急拜之,入水亦从之。真君喜文士,必合
怜允。”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此,求书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
有道士蹩躠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生从其后。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
登,则非杖也,舟也。又拜之,道士问:“何求?”生出罗求书。道士展视曰:“此白骥翼
也,子何遇之?”蟾宫不敢隐,详陈始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风流,老龙何得荒淫!”遂
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则见道士踏杖浮行,顷刻已渺。归舟女喜,但嘱勿泄
于父母。
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俱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嘱曰:
“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待水至,倾注
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数日,奄然遂毙。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
其教,浸一时许,渐苏。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其意,迁于楚。
王者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远见古
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公,公以为妾,将置之
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为失金
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当自知。”遂如其言,官
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
辐辏。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
之。”拱手自去。州佐如其教,果见高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述
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
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毡。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
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异域,已无
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
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州佐步驰
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冠者下马导入。又一
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
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
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
保无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慑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
山,送者乃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綥。州佐解襆出函,公
拆视未竟,面如灰土。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
讫。数日公疾,寻卒。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
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
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
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
寻其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
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诉者无已时矣。”
某甲
某甲私其仆妇,因杀仆纳妇,生二子一女。阅十九年,巨寇破城,劫掠一空。一少年
贼,持刀入甲家。甲视之,酷类死仆。自叹曰:“吾今休矣!”倾囊赎命。迄不顾,亦不一
言,但搜人而杀,共杀一家二十七口而去。甲头未断,寇去少苏,犹能言之。三日寻毙。呜
呼!果报不爽,可畏也哉!
衢州三怪
张握仲从戎衢州,言:“衢州夜静时,人莫敢独行。钟楼上有鬼,头上一角,象貌狞
恶,闻人行声即下。人驰而奔,鬼亦遂去。然见之辄病,且多死者。又城中一塘,夜出白布
一匹,如匹练横地。过者拾之,即卷入水。又有鸭鬼,夜既静,塘边并寂无一物,若闻鸭声,人即病。”
拆楼人
何冏卿,平阴人。初令秦中,一卖油者有薄罪,其言戆,何怒,杖杀之。后仕至铨司,
家资富饶。建一楼,上梁日,亲宾称觞为贺。忽见卖油者入,阴自骇疑。俄报妾生子,愀然
曰:“楼工未成,拆楼人已至矣!”人谓其戏,而不知其实有所见也。后子既长,最顽,荡
其家。佣为人役,每得钱数文,辄买香油食之。
异史氏曰:“常见富贵家数第连亘,死后,再过已墟。此必有拆楼人降生其家也。身居
人上,乌可不早自惕哉!”
大蝎
明彭将军宏,征寇入蜀。至深山中,有大禅院,云已百年无僧。询之土人,则曰:“寺
中有妖,入者辄死。”彭恐伏寇,率兵斩茅而入。前殿中有皂雕夺门飞去;中殿无异;又进
之,则佛阁,周视亦无所见,但入者皆头痛不能禁。彭亲入,亦然。少顷,有大蝎如琵琶,
自板上蠢蠢而下,一军惊走,彭遂火其寺。
陈云牺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
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生以故
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少者无论。”盖郡有吕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
故云。
庵去臧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仪度皆洁。
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但他顾。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间
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生适姓潘。”陈赪颜发颊,低头不
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
一梁云栋,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
人。”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
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道士治具留餐,
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
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
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
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
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
卧。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往,而心念云
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
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
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
曰:“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
来则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
约。云栖曰:“妾师抚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金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
桑中之约,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
中心怊怅,思欲委曲夤缘,再一亲其娇范,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无何,孝廉
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资日积之。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母不
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
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许之。乃携所积而去。
至黄诣庵中,则院宇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尼曰:“前
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
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并少踪迹。怅恨而
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待其归,当遣伻来。”
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谋,而未以问也。幸
舅出莫从稽其妄。夫人以香愿登莲峰。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
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诉坎坷,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
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其寄栖鹤观师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
如岁。令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
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未明早别,殷殷再嘱。
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大人既知其故,怒
曰:“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
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入。见有少女
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妇,俾子不怼,心动,因诘生
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夫,暂寄此耳。”问:“婿家谁?”曰:“无
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
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夫人
悦,请同归荆州,女益喜。
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
矣。”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
有主。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
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妾
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
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有女冠向潘氏,今又潘氏,
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母耶?询潘氏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
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生惊曰:
“卿云栖耶?”女问:“何如?”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生,羞与终谈,急返
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师见爱,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
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
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
女子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道士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心厌
嫌之。是日从夫人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
怜爱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余,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欻一舟过,中一女冠,近之则云眠
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盛云:“久切悬念。远
至栖鹤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
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已矣!”因而欷歔。女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
偶。盛从之。
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举止大家;谈笑间,练达世故。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欢,
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劳,不自作客。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
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谓女曰:“画中人不能作家,亦复何为。
新妇若大姊者,吾不忧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恐母嗔。闻母言,笑对曰:“母既爱之,新
妇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冁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洁一
室,告曰:“昔在观中共枕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犹忆之
否?”盛不觉双眦荧荧,曰:“妾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
来,略有微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长伴老母,于愿斯
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女告母。母今姊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与行夫妇礼。将
寝,告生曰:“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生犹未信。既而落红殷褥,始奇之。盛曰:“妾
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靦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借此一
度,挂名君籍,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若房闱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三日后,襆
被从母,遣之不去。女早诣母所,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
为常。
夫人故善弈,自宴居,不暇为之。自得盛,经理井井,昼日无事,辄与女弈。挑灯瀹
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每与人曰:“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盛司出纳,每纪
籍报母。母疑曰:“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谁教之?”女笑以实告。母亦笑曰:“我初
不俗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忽忆童时所卜,始信定数不可逃也。生再试不第。夫人
曰:“吾家虽不丰,簿田三百亩,幸得云眠纪理,日益温饱。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
乐,不愿汝求富贵也。”生从之。后云眠生男女各一,云栖女一男三。母八十余岁而终。孙
皆入泮;长孙,云眠所出,已中乡选矣。
司札吏
游击官某,妻妾甚多。最讳某小字,呼年曰岁,生曰硬,马曰大驴;又讳败曰胜,安为
放。虽简札往来,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则怒。一日司札吏白事,误犯;大怒,以研击之
立毙。三日后醉卧,见吏持刺入,问:“何为?”曰:“‘马子安’来拜。”忽悟其鬼,急
起,拔刀挥之。吏微笑,掷刺几上,泯然而没。取刺视之,书云:“岁家眷硬大驴子放
胜。”暴谬之夫,为鬼挪揄,可笑甚已!
牛首山一僧,自名铁汉,又名铁屎。有诗四十首,见者无不绝倒。自镂印章二:一曰:
“混帐行子”,一曰“老实泼皮”。秀水王司直梓其诗,名曰:《牛山四十屁》。款云:
“混帐行子,老实泼皮放。”不必读其诗。标名已足解颐。
蚰蜓
学使朱矞三家门限下有蚰蜒,长数尺。每遇风雨即出,盘旋地上如白练。按蚰蜒形若蜈
蚣,昼不能见,夜则出,闻腥辄集。或云:蜈蚣无目而多贪也。
司训
教官某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亦能闻。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不知其重听也。
积五六年,狐别而去,嘱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则五官俱废。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
自高也。”某恋禄,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学使欲逐之,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一日执
事文场,唱名毕,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教官各扪籍靴中,呈进关说。已而学使笑问:“贵
学何独无所呈进?”某茫然不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
器,辄藏靴中,随在求售。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
敢呈进。”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异史氏曰:“平原独无,亦中流之砥柱也。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由是得免。
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录》云:“东莱一明经迟,司训沂水。性颠痴,凡同人咸集时,皆默不
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若闻人笑声,顿止。日俭鄙自
奉,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独坐,忽手足动,少刻云:‘作恶结怨,
受冻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门斗在旁,殊亦
不觉。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而去。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顿足拊
膺,叹恨欲死。”教职中可云千态百状矣。
黑鬼
胶州李总镇,买二黑鬼,其黑如漆。足革粗厚,立刃为途,往来其上,毫无所损,总镇
配以娼,生子而白,僚仆戏之,谓非其种。黑鬼亦疑,因杀其子,检骨尽黑,始悔焉。公每
令两鬼对舞,神情亦可观也。
织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乐并作,舟
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
有柳生落第归,醉卧舟上。笙乐忽作。舟人摇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人捽生。生醉
甚,随手堕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间,鼓吹鸣聒。生微醒,闻兰麝充盈,睨之,见满船
皆佳丽。心知其异,目若瞑。少间传呼织成,即有侍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鸟,细瘦如
指。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少间,女子移动,牵曳倾踣。上问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
命即行诛。遂有武士入,捉缚而起。
见南面一人,冠类王者,因行且语,曰:“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
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王者闻之,唤
回,问:“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诺。便授笔札,令赋《风鬟雾鬓》。生固襄阳名士,而构
思颇迟,捉笔良久。上诮让曰:“名士何得尔?”生释笔自白:“昔《三都赋》十稔而成,
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王者笑听之。自辰至午,稿始脱。王者览之,大悦曰:“真名士
也!”遂赐以酒。顷刻,异馔纷纶。方问对间,一吏捧簿进白:“溺籍告成矣。”问:“人
数几何?”曰:“一百二十八人。”问:“签差何人矣?”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
辞,王者赠黄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数,持此可免。”忽见羽葆人
马,纷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舆,遂不复见,久之寂然。舟人始自艎下出,荡舟北渡,风逆不
得前。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舟人骇曰:“毛将军出现矣!”各舟商人俱伏。又无何,湖中
一木直立,筑筑摇动。益惧曰:“南将军又出矣!”少时,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顾湖
舟,一时尽覆。生举界方危坐舟中,万丈洪涛至舟顿灭,以是得全。
既归,每向人语其异,言:“舟中侍儿,虽未悉其容貌,而裙下双钩,亦人世所无。”
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媪卖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生异之,怀
界方而往。媪忻然承接,呼女出见,年十五六已来,媚曼风流,更无伦比,略一展拜,反身
入帏。生一见魂魄动摇,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与老姥家藏颇相称否?”因各出相较,
长短不爽毫厘。媪喜,便问寓所,请生即归命舆,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媪笑曰:“官人
亦太小心!老身岂为一界方抽身窜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则赁舆急返,而媪室已空,
大骇。遍问居人,迄无知者。
日已向西,形神懊丧,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舆过,忽搴帘曰:“柳郎何迟也?”视
之,则崔媪,喜问:“何之?”媪笑曰:“必将疑老身拐骗者矣。别后,适有便舆,顷念官
人亦侨寓,措办良艰,故遂送女归舟耳。”生邀回车,媪必不可。生仓皇不能确信,急奔入
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见生入,含笑承迎。生见翠袜紫履,与舟中侍儿妆饰,更无少别。心
异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耽注目,生平所未见耶?”生益俯窥之,则袜后齿痕宛然,
惊曰:“卿织成耶?”女掩口微哂。生长揖曰:“卿果神人,早请直言,以祛烦惑。”女
曰:“实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鸿才,便欲以妾相赠;因妾过为王妃所爱,
故归谋之。妾之来从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归。
后诣武昌,女求同去,将便归宁。既至洞庭,女拔钗掷水,忽见一小舟自湖中出,女跃
登如飞鸟集,转瞬已杳。生坐船头,于没处凝盼之。遥遥一楼船至,既近窗开,忽如一彩禽
翔过,则织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递掷金珠珍物甚多,皆妃赐也。自是,岁一两觐以为常。故
生家富有珠宝,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识焉。
相传唐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后逊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摄服水怪,付以鬼
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而为一。毅览镜自惭。故行人泛湖,或以手指物,
则疑为指己也;以手覆额,则疑其窥己也;风波辄起,舟多覆。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
之。不则设牲牢祭享乃得渡。许真君偶至湖,浪阻不得行。真君怒,执毅付郡狱。狱吏检
囚,恒多一人,莫测其故。一夕毅示梦郡伯,哀求拔救。伯以幽明异路,谢辞之。毅云:
“真君于某日临境,但为求恳,必合有济。”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释。嗣后湖禁稍平。
竹青
鱼客,湖南人,忘其郡邑。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
中,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白曰:“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王
曰:“可。”即授黑衣。既着身,化为乌,振翼而出。见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
舟上客旅,争以肉向上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杪,意亦甚
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
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
鼓翼扇波,波涌起,舟尽覆。竹青仍投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
中。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敛资送
归。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如在,当止。”食
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以飨乌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
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
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诘所来。曰:“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
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偕与俱南,女
欲邀与俱西,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惊起,
问:“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渐晓,婢媪纷集,酒炙
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何在?”答:“在舟上。”生虑舟人不能久
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宴,乐而忘归。
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杳无音信。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
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
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
此,为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衣,曰:“君向所著旧衣尚在。如念妾
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
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襆,检视,则
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资充牣焉。于是南发,达
岸,厚酬舟人而去。
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已达汉水。
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无何,
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
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硬,应与曩异。”越数日果
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
食珍物相贺。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
去,生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藉白者,所谓‘汉皋解珮’,
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絷马道左,遂归。
由此往来不绝。
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告女。女乃治
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过十余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殇,
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曰:“君久负约。
妾思儿,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女曰:“待妾再育,令汉产归。”
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珮”。生遂携汉产归,然岁恒三四
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庠。女以人间无美质,招去,为之娶妇,始遣
归。妇名“卮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擗踊。葬毕,汉产遂留;生携汉生、玉珮去,自此不返。
段氏
段瑞环,大名富翁也。四十无子。妻连氏最妒,欲买妾而不敢。私一婢,连觉之,挞婢
数百,鬻诸河间栾氏之家。段日益老,诸侄朝夕乞贷,一言不相应,怒征声色。段思不能给
其求,而欲嗣一侄,则群侄阻挠之,连之悍亦无所施,始大悔。愤曰:“翁年六十余,安见
不能生男!”遂买两妾,听夫临幸,不之问。居年余,二妾皆有身,举家皆喜。于是气息渐
舒,凡诸侄有所强取,辄恶声梗拒之。无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殇。夫妻失望。又将年
余,段中风不起,诸侄益肆,牛马什物竞自取去。连诟斥之,辄反唇相稽。无所为计,朝夕
呜哭。段病益剧,寻死。诸侄集柩前议析遗产,连虽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所,
赡养老稚,侄辈不肯。连曰:“汝等寸土不留,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日不决,惟忿
哭自挝。
忽有客入吊,直趋灵所,俯仰尽哀。哀已,便就苫次。众诘为谁,客曰:“亡者吾父
也。”众益骇。客从容自陈。先是,婢嫁栾氏,逾五六月,生子怀,栾抚之等诸男。十八岁
入泮。后栾卒,诸兄析产置不与堵栾齿。怀问母,始知其故,曰:“既属两姓,各有宗祏,
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乃命骑诣段,而段已死。言之凿凿,确可信据。连方忿痛,闻之
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复有儿!诸所假去牛马什物,可好自送还;不然,有讼兴也!”诸
侄相顾失色,渐引去。怀乃携妻来,共居父忧。诸段不平,共谋逐怀。怀知之,曰:“栾不
以为栾,段复不以为段,我安适归乎!”忿欲质官,诸戚党为之排解,群谋亦寝。
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怀劝置之,连曰:“我非为牛马也,杂气集满胸,汝父以愤死,
我所以吞声忍泣者,为无儿耳。今有儿,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状,待予自质审。”怀固止
之,不听,具词赴宰控。宰拘诸段,审状,连气直词恻,吐陈泉涌。宰为动容,并惩诸段,
追物给主。既归,其兄弟之子有不与党谋者,招之来,以所追物尽散给之。
连七十余岁,将死,呼女及孙媳嘱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当典质钗珥,为夫
纳妾。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异史氏曰:“连氏虽妒,而能疾转,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
观其慷慨激发,吁!亦杰矣哉!”
济南蒋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劝谏,不听,曰:“宁绝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气
人也!”年近四旬,颇以嗣续为念。欲继兄子,兄嫂俱诺,而故悠忽之。儿每至叔所,夫妻
饵以甘脃,问曰:“肯来吾家乎?”儿亦应之。兄私嘱儿曰:“倘彼再问,答以不肯。如问
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后,何愁田产不为吾有。’”一日稼出远贾,儿复来。毛又问,
儿即以父言对。毛大怒曰:“妻孥在家,固日日盘算吾田产耶!其计左矣!”逐儿出,立招
媒媪为夫买妾。
及夫归,时有卖婢者其价昂,倾资不能取盈,势将难成。其兄恐迟而变悔,遂暗以金付
媪,伪称为媪转贷者玉成之。毛大喜,遂买婢归。毛以情告夫,夫怒,与兄绝。年余妾生
子。夫妻大喜。
毛曰:“媪不知假贷何人,年余竟不置问,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偿母价也!”
稼乃囊金诣媪,媪笑曰:“当大谢大官人。老身一贫如洗,谁敢贷一金者。”具以实告。稼
感悟,归告其妻,相为感泣。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妇皆膝行,出金偿兄,兄不受,尽欢而
散。后稼生三子。
狐女
伊衮,九江人。夜有女来相与寝处。心知为狐,而爱其美,秘不告人,父母亦不知也。
久而形体支离。父母穷诘,始实告之。父母大忧,使人更代伴寝,兼施敕勒,卒不能禁。翁
自与同衾,则狐不至;易人则又至。伊问狐,狐曰:“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俱有伦理,岂
有对翁行淫者!”翁闻之,益伴子不去,狐遂绝。后值叛寇横恣,村人尽窜,一家相失。伊
奔入昆仑山,四顾荒凉。日既暮,心恐甚。忽见一女子来,近视之,则狐女也。离乱之中,
相见忻慰。女曰:“日已西下,君姑止此。我相佳地,暂创一室以避虎狼。”乃北行数武,
遂蹲莽中,不知何作。少顷返,拉伊南去,约十余步,又曳之回。忽见大木千章,绕一高
亭,铜墙铁柱,顶类金箔;近视则墙可及肩,四围并无门户,而墙上密排坎窞,女以足踏之
而过,伊亦从之。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问所自来。女笑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
赠。金铁各千万,计半生吃着不尽矣。”既而告别。伊苦留之,乃止。曰:“被人厌弃,已
拚永绝;今又不能自坚矣。”及醒,狐女不知何时已去。天明,逾垣而出。回视卧处并无亭
屋,惟四针插指环内,覆脂合其上;大树则丛荆老棘也。
张氏妇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于盗贼,盖盗贼人犹得而仇之,兵则人所不敢仇也。其少异于盗
者,特不敢轻于杀人耳。甲寅岁,三藩作反,南征之士,养马衮郡,鸡犬庐舍一空,妇女皆
被淫污。时遭霪雨,田中潴水为湖,民无所匿,遂乘桴入高粱丛中。兵知之,裸体乘马,入
水搜淫,鲜有遗脱。
惟张氏妇不伏,公然在家。有厨舍一所,夜与夫掘坎深数尺,积茅焉;覆以薄,加席其
上,若可寝处。自炊灶下。有兵至,则出门应给之。二蒙古兵强与淫,妇曰:“此等事,岂
可对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妇与入室,指席使先登。薄折,兵陷。妇又另取席及
薄覆其上,故立坎边,以诱来者。少间,其一复入。闻坎中号,不知何处,妇以手笑招之
曰:“在此处。”兵踏席,又陷。妇乃益投以薪,掷火其中。火大炽,屋焚。妇乃呼救。火
既熄,燔尸焦臭。人问之,妇曰:“两猪恐害于兵,故纳坎中耳。”
由此离村数里,于大道旁并无树木处,携女红往坐烈日中。村去郡远,兵来率乘马,顷
刻数至。笑语啁嗻,虽多不解,大约调弄之语。然去道不远,无一物可以蔽身,辄去,数日
无患。一日一兵至,甚无耻,就烈日中欲淫妇。妇含笑不甚拒。隐以针刺其马,马辄喷嘶,
兵遂絷马股际,然后拥妇。妇出巨锥猛刺马项,马负痛奔骇。缰系股不得脱,曳驰数十里,
同伍始代捉之。首躯不知处,缰上一股,俨然在焉。异史氏曰:“巧计六出,不失身于悍
兵。贤哉妇乎,慧而能贞!”
于子游
海滨人说: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骇。一秀才寄宿渔舟,沾酒独酌。夜阑,一少
年人,儒服儒冠,自称:“于子游。”言词风雅。秀才悦,便与欢饮。饮至中夜,离席言
别,秀才曰:“君家何处?玄夜茫茫,亦太自苦。”答云:“仆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将随
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发矣。宜归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
人。送至鷁首,跃身入水,拨刺而去,乃知为鱼妖也。次日,见山峰浮动,顷刻已没。始知
山为大鱼,即所云大王也。俗传清明前,海中大鱼携儿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莱郡潮出大鱼,鸣号数日,其声如牛。既死,荷担割肉者一道相属。鱼大盈
亩,翅尾皆具;独无目珠。眶深如井,水满之。割肉者误堕其中辄溺死。或云,“海中贬大
鱼则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男妾
一官绅在扬州买妾,连相数家,悉不当意。惟一媪寄居卖女,女十四五,丰姿姣好,又
善诸艺。大悦,以重价购之。至夜入衾,肤腻如脂。喜扪私处,则男子也。骇极,方致穷
诘。盖买好僮,加意修饰,设局以骗人耳。黎明,遣家人寻媪,则已遁去无踪。中心懊丧,
进退莫决。适浙中同年某来访,因为告诉。某便索观,一见大悦,以原价赎之而去。异史氏
白:“苟遇知音,即与以南威不易。何事无知婆子多作一伪境哉!”
汪可受
湖广黄梅县汪可受能记三生:一世为秀才,读书僧寺。僧有牝马产骡驹,爱而夺之。后
死,冥王稽籍,怒其贪暴,罚使为骡偿寺僧。既生,僧爱护之,欲死无间。稍长,辄思投身
涧谷,又恐负豢养之恩,冥罚益甚,遂安之。数年孽满自毙。生一农人家。堕蓐能言,父母
以为不祥,杀之,乃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但忆前生以早言
死,遂不敢言,至三四岁人皆以为哑。一日父方为文,适有友人过访,投笔出应客。汪入见
父作,不觉技痒,代成之。父返见之,问:“何人来?”家人曰:“无之。”父大疑。次日
故书一题置几上,旋出;少间即返,翳行悄步而入。则见儿伏案间,稿已数行,忽睹父至,
不觉出声,跪求免死。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门之幸也,何自匿
为?”由是益教之读。少年成进士,官至大同巡抚。
牛犊
楚中一农人赴市归,暂休于途。有术人后至,止与倾谈。忽瞻农人曰:“子气色不祥,
三日内当退财,受官刑。”农人曰:“某官税已完,生平不解争斗,刑何从至?”术人曰:
“仆亦不知。但气色如此,不可不慎之也!”农人颇不深信,拱别而归。次日牧犊于野,有
驿马过,犊望见误以为虎,直前触之,马毙。役报农人至官,官薄惩之,使偿其马。盖水牛
见虎必斗,故贩牛者露宿,辄以牛自卫;遥见马过,急驱避之,恐其误也。
王大
李信,博徒也。昼卧,忽见昔年博友王大,冯九来邀与敖戏,李亦忘其为鬼,忻然从
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冯乃导李先行,入村东庙中。少顷周果同王至,冯出叶子
约与撩零,李曰:“仓卒无博资,辜负盛邀,奈何?”周亦云然。王云:“燕子谷黄八官人
放利债,同往贷之,宜必诺允。”于是四人并去。
飘忽间至一大村,村中甲第连垣,王指一门,曰:“此黄公子家。”内一者仆出,王告
以意,仆即入白。旋出,奉公子命请王、李相会。入见公子,年十八九,笑语蔼然。便以大
钱一提付李,曰:“知君悫直,无妨假贷;周子明我不能信之也。”王委曲代为请。公子要
李署保,李不肯。王从旁怂恿之,李乃诺。亦授一千而出。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
其必偿。
出谷,见一妇人来,则村中赵氏妻,素喜争善骂。冯曰:“此处无人,悍妇宜小祟
之。”遂与捉返入谷。妇大号,冯掬土塞其口。周赞曰:“此等妇,只宜椓杙阴中!”冯乃
捋裤,以长石强纳之,妇若死。众乃散去,复入庙,相与赌博。
自午至夜分,李大胜,冯、周资皆空。李因以厚资增息悉付王,使代偿黄公子;王又分
给周、冯,局复合。居无何闻人声纷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爷亲捉博者,今至矣!”众
失色。李舍钱逾垣而逃。众顾资皆被缚。既出,果见一神人坐马上,马后絷博徒二十余人。
天未明已至邑城,门启而入。至衙署,城隍南面坐,唤人犯上,执籍呼名。呼已,并令以利
斧斫去将指,乃以墨朱各涂两目,游市三周讫。押者索贿而后去其墨朱,众皆赂之。独周不
肯,辞以囊空;押者约送至家而后酬之,亦不许。押者指之曰:“汝真铁豆,炒之不能爆
也!”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湿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坚不可
下,悔恨而归。
先是,赵氏妇以故至母家,日暮不归,夫往迎之,至谷口,见妇卧道周。睹状,知其遇
鬼,去其泥塞,负之而归。渐醒能言,始知阴中有物,宛转抽拔而出。乃述其遭。赵怒,遽
赴邑宰,讼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状类死。宰以其诬控,答赵械妇,夫妻皆无
理以自申。
越日周醒,目眶忽变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视之筋骨已断,惟皮连之,数日寻堕。目上
墨朱,深入肌理。见者无不掩笑。一日见王大来索负。周厉声但言无钱,王忿而去。家人问
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无情,劝偿之。周龈龈不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赖债者,阴
阳应无二理,况赌债耶!”次日有二鬼来,谓黄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质审;李信亦见隶来取
作间证,二人一时并死。至村外相见,王、冯俱在。李谓周曰:“君尚带赤墨眼,敢见官
耶?”周仍以前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请见黄八官人,为汝还之。”遂共
诣公子所。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负欠者谁,而取偿于子?”出以告周,因谋出
资,假周进之。周益忿,语侵公子。
鬼乃拘与俱行。无何至邑,入见城隍。城隍呵曰:“无赖贼!涂眼犹在,又赖债耶!”
周曰:“黄公子出利债诱某博赌,遂被惩创。”城隍唤黄家仆上,怒曰:“汝主人开场诱
赌,尚讨债耶?”仆曰:“取资时,公子不知其赌。公子家燕子谷,捉获博徒在观音庙,相
去十余里。公子从无设局场之事。”城隍顾周曰:“取资悍不还,反被捏造!人之无良,至
汝而极!”欲笞之。周又诉其息重,城隍曰:“偿几分矣?”答云:“实尚未有所偿。”城
隍怒曰:“本资尚欠,而论息耶?”答三十,立押偿主。二鬼押至家,索贿,不令即活,缚
诸厕内,令示梦家人。家人焚楮锭二十提,火既灭,化为金二两、钱二千。周乃以金酬债,
以钱赂押者,遂释令归。
既苏,臀疮坟起,脓血崩溃,数月始痊。后赵氏妇不敢复骂;而周以四指带赤墨眼,赌
如故。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异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为官者矫枉之过正也。昔日富
豪以倍称之息折夺良家子女,人无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则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
民社官,皆为势家役耳。迨后贤者鉴其弊,又悉举而大反之。有举人重资作巨商者,衣锦厌
粱肉,家中起楼阁、买良沃。而竟忘所自来。一取偿则怒目相向。质诸官,官则曰:‘我不
为人役也。’呜呼!是何异懒残和尚,无工夫为俗人拭泪哉!余尝谓昔之官谄,今之官谬;
谄者固可诛,谬者亦可恨也。放资而薄其息,何尝专有益于富人乎?
张石年宰淄川,最恶博。其涂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堕指,而赌以绝。盖其为官甚得
钩距法。方簿书旁午时,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齿、家口、生业,无不絮絮问。问
已,始劝勉令去,有一人完税一缴单,自分无事,呈单欲下。公止之。细问一过,曰:“汝
何博也?”其人力辩生平不解博。公笑曰:“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为神,而并
不知其何术。
乐仲
乐仲,西安人。父早丧,母遗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荤酒。仲既长,嗜饮善啖,窃腹诽
母,每以肥甘劝进,母咄之。后母病,弥留,苦思肉。仲急无所得肉,刲左股献之。病稍
瘥,悔破戒,不食而死。
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见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药,寻愈。心念母苦节,双又
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后辄对哀哭,年二十始娶,身犹童子。娶三日,谓人
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我实不为乐!”遂去妻。妻父顾文渊,浼戚求返,请之三
四,仲必不可。迟半年,顾遂醮女。
仲鳏居二十年,行益不羁,奴隶优伶皆与饮,里党乞求不靳与;有言嫁女无釜者,揭灶
头举赠之。自乃从邻借釜炊。诸无行者知其性,朝夕骗赚之。或以赌博无资,故对之欷歔,
言追呼急,将鬻其子。仲措税金如数,倾囊遗之;及租吏登门,自始典质营办。以故,家日
益落。先是仲殷饶,同堂子弟争奉事之,家中所有任其取携,亦莫之较;及仲蹇落,存问绝
少,仲旷达不为意。值母忌辰,仲适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诸子弟皆谢以故,仲乃
酹诸室中,对主号痛,无嗣之戚,颇萦怀抱。因而病益剧。瞀乱中觉有人抚摩之,目微启,
则母也。惊问:“何来?”母曰:“缘家中无人上墓,故来就享,即视汝病。”问:“母向
居何所?”母曰:“南海。”抚摩既已,遍体生凉。开目四顾,渺无一人。
病瘥既起,思朝南海。会邻村有结香社者,即卖田十亩,挟资求偕。社人嫌其不洁,共
摈绝之。乃随从同行。途中牛酒薤蒜不戒,众更恶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仲即独行。至
闽,遇友人邀饮,有名妓琼华在座。适言南海之游,琼华愿附以行。仲喜,即待趋装,遂与
俱发,虽寝食与共,而毫无所私。及至南海,社中人见其载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与同
朝,仲与琼华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后拜之。众拜时,恨无现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见
遍海皆莲花,花上璎珞垂珠;琼华见为菩萨,仲见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跃入从之。
众见万朵莲花,悉变霞彩,障海如锦。少间云静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犹身在海岸。亦不自
解其何以得出,衣履并无沾濡。望海大哭,声震岛屿。琼华挽劝之,怆然下刹,命舟北渡。
途中有豪家招琼华去,仲独憩逆旅。
有童子方八九岁,丐食肆中,貌不类乞儿。细诘之,则被逐于继母,心怜之,儿依依左
右,苦求拔拯,仲遂携与俱归。问其姓氏,则曰:“阿辛,姓雍,母顾氏。尝闻母言:“适
雍六月,遂生余。余本乐姓。”仲大惊。自疑生平一度,不应有子。因问乐居何乡,答云不
知。但母没时,付一函书,嘱勿遗失。”仲急索书。视之,则当年与顾家离婚书也。惊曰:
“真吾儿也!”审其年月良确,颜慰心愿。然家计日疏,居二年,割亩渐尽,竟不能畜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入,视之则琼华也,惊问:“何来?”笑曰:“业作假夫
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妪在;今已死。顾念不从人无以自庇;从人则又无以
自洁。计两全者,无如从君,是以不惮千里。”遂解装代儿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寝如
故,另治一室居琼华。儿母之,琼华亦善抚儿。戚党闻之,皆餪仲,两人皆乐受之。客至,
琼华悉为治具,仲亦不问所自来。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广置婢仆牛马,日益繁盛。仲每谓
琼华曰:“我醉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华笑诺之。一日大醉,急唤琼华。华艳妆出;
仲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顿醒。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尽为琼楼玉
宇,移时始已。从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华茹素,以茶茗侍。一日微醺,命琼华按
股,见股上刲痕,化为两朵赤菡萏,隐起肉际。奇之。仲笑曰:“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
夫妻分手矣。”琼华信之。
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付新妇,与仲别院居。子妇三日一朝,事非疑难不以告。役
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琼华至儿所,儿媳咨白良久,共往见父。入门,见父白足
坐榻上。闻声,开眸微笑曰:“母子来大好!”即复瞑。琼华大惊曰:“君欲何为?”视其
股上,莲花大放。试之,气已绝。即以两手捻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
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劳。即差二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时,仲忽开眸笑曰:“卿自有
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伴也?无已,姑为卿留。”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于是言笑如初。
积三年余,琼华年近四旬,犹如二十许人。忽谓仲曰:
“凡人死后,被人捉头舁足,殊不雅洁。”遂命工治双槥。辛骇问之,答云:“非汝所
知。”工既竣,沐浴妆竟,命子及妇曰:“我将死矣。”辛泣曰:“数年赖母经纪,始不冻
馁。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曰:“父种福而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
尔父,我无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谪人间三十余年,今限已满。”遂登木自
入。再呼之,双目已含。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号恸欲绝。入棺,并停堂
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棺
既合,香光遂渐减。
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诸乐。辛不
服,以词质郡,久不决。初,顾嫁女于雍,经年余,雍流寓于闽,音耗遂绝。顾老无子,苦
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告官。雍惧,赂顾,不受,必欲得甥。穷觅不得。一日顾偶于途
中,见彩舆过,避道左。舆中一美人呼曰:“若非顾翁耶?”顾诺。女子曰:“汝甥即吾
子,现在乐家,勿讼也。甥方有难,宜急往。”顾欲详诘,舆已去远。顾乃受赂入西安。
至,则讼方沸腾。顾自投官,言女大归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诸乐皆被杖
逐,案遂结。及归,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也。辛为顾移家,授庐赠婢。六十余生一
子,辛顾恤之。
异史氏曰:“断荤远室,佛之似也。烂熳天真,佛之真也。乐仲对丽人,直视之为香洁
道伴,不作温柔乡观也。寝处三十年,若有情,若无情,此为菩萨真面目,世中人乌得而测之哉!”
香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
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
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
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
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杏,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
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
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生略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
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
相通。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
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
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
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
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
也。当从容对驾,不必过急。、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
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
‘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
旦而去。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官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
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
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
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
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
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
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
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
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
复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
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
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
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
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
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
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
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壮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旋生以
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
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生
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艾
炷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
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绛雪收泪劝止。
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
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
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
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
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
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
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
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
“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
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
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
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
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
之。俄见绛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
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
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
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
也!”遂入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宴。至中夜,
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
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
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
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
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
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
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三仙
一士人赴试金陵,经宿迁,遇三秀才,谈论超旷,遂与沽酒款洽。各表姓字:一介秋
衡,一常丰林,一麻西池。纵饮甚乐,不觉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仪,忽叨盛馔,于理
不当。茅茨不远,可便下榻。”常、麻并起捉裾,唤仆相将俱去。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门
绕清流。既入,舍宇清洁,呼童张灯,又命安置从人。麻曰:“昔日以文会友,今场期伊
迩,不可虚此良夜。请拟四题,命阄各拈其一,文成方饮。”众从之。各拟一题,写置几
上,拾得者就案构思。二更未尽,皆已脱稿,迭相传视。士人读三作,深为倾倒,草录而怀
藏之。主人进良酝,巨杯促酹,不觉醺醉。主人乃导客就别院寝。客醉,不暇解履,和衣而
卧。及醒,红日已高,四顾并无院宇,主仆卧山谷中。大骇。见旁有一洞,水涓涓流,自讶
迷惘。探怀中则三作俱存。下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中有蟹、蛇、蝦蟆三物最灵,时
出游,人常见之。士人入闱,三题即仙作,以是擢解。
鬼隶
历城县二隶,奉邑令韩承宣命,营干他郡,岁暮方归。途遇二人,装饰亦类公役,同行
话言。二人自称郡役。隶曰:“济城快皂,相识十有八九,二君殊昧生平。”二人云:“实
相告:我城隍鬼隶也。今将以公文投东岳。”隶问“公文何事?”答云:“济南大劫,所报
者,杀人之名数也。”惊问其数。曰:“亦不甚悉,约近百万。”隶问其期,答以“正
朔”。二隶惊顾,计到郡正值岁除,恐罹于难;迟留恐贻遣责。鬼曰:“违误限期罪小,入
遭劫数祸大。宜他避,姑勿归。”隶从之。未几北兵大至,屠济南,扛尸百万。二人亡匿得免。
王十
高苑民王十,负盐于博兴,夜为二人所获。意为土商之逻卒也,舍盐欲遁;足苦不前,
遂被缚。哀之。二人曰:“我非盐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惧,乞一至家别妻子。不许,
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过暂役耳。”十问:“何事?”曰:“冥中新阎王到任,见奈河
淤平,十八狱坑厕俱满,故捉三等人淘河:小偷、私铸、私盐;又一等人使涤厕,乐户也。”
十从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见阎罗在上,方稽名籍。鬼禀曰:“捉一私贩王十至。”
阎罗视之,怒曰:“私盐者,上漏国税,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为私盐者,皆
天下之良民。贫人揭锱铢之本,求升斗之息,何为私哉!”罚二鬼市盐四斗,并十所负,代
运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随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至奈河边,见河内人夫,繦续
如蚁。又视河水浑赤,臭不可闻。淘河者皆赤体持畚锸,出没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负舁而
出;深处则灭顶求之。惰者辄以骨朵攻背股。同监者以香绵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
见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独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惧,常没身水中,十乃已。经
三昼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苏。
先是,十负盐未归,天明妻启户,则盐两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觅之,则死途
中。舁之而归,奄有微息,不解其故。及醒,始言之。肆商亦于前日死,至是始苏。骨朵击
处,皆成巨疽,浑身腐溃,臭不可近。十故诣之。望见十,犹缩首衾中,如在奈河状。一年
始愈,不复为商矣。
异史氏曰:“盐之一道,朝迁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其
私者也。近日齐、鲁新规,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
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则潜设饵以钓他邑之民:其售于他邑,则廉其直;而售诸土
人,则倍其价以昂之。而又设逻于道,使境内之人,皆不得逃吾网。其有境内冒他邑以来
者,法不宥。彼此之相钓,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逻获,则先以刀杖残其胫股,而后
送诸官;官则桎梏之,是名‘私盐’。呜呼!冤哉!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私
之;本境售诸他境非私,而本境买诸本境则私之,冤矣!律中‘盐法’最严,而独于贫难军
民,背负易食者不之禁,今则一切不禁,而专杀此贫难军民!且夫贫难军民,妻子嗷嗷,上
守法而不盗,下知耻而不倡;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尽此民,即‘夜不闭户’可
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当使涤狱厕耳!而官于春秋节,受
其斯须之润,遂以三尺法助使杀吾良民。然则为贫民计,莫若为盗及私铸耳:盗者白昼劫人
而官若聋,铸者炉火亘天而官若瞽,即异日淘河,尚不至如负贩者所得无几,而官刑立至
也。呜呼!上无慈惠之师,而听奸商之法,日变日诡,奈何不顽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各邑肆商,旧例以若干石盐资,岁奉本县,名曰:“食盐”。又逢节序具厚仪。商以事
谒官,官则礼貌之,坐与语,或茶焉。送盐贩至,重惩不遑。张石宰令淄川,肆商来见,循
旧规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贿,故不得不隆汝礼;我市盐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
抗礼乎!”捋裤将笞。商叩头谢过,乃释之,后肆中获二负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执到
官。公问:“贩者二人,其一焉往?”贩者曰:“逃去矣。”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
曰:“能奔。”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试奔,验汝能否。”其人奔数步欲
止。公曰:“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门而去。见者皆笑。公爱民之事不一,此其闲
情,邑人犹乐诵之。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没,继娶申氏,性妒,虐
遇何,且并及奚;终日哓聒,恒不聊生。奚怒亡去;去后何生一子大男。奚去不返,申摈何
不与同炊,计日授粟。大男渐长,用不给,何纺绩佐食。大男见塾中诸儿吟诵,亦欲读。母
以其太稚,姑送诣读。大男慧,所读倍诸儿。师奇之,愿不索束脩。何乃使从师,薄相酬。
积二三年,经书全通。
一日归,谓母曰:“塾中五六人,皆从父乞钱买饼,我何独无?”母曰:“待汝长,告
汝知。”大男曰:“今方七八岁,何时长也?”母曰:“汝往塾,路经关帝庙,当拜之,祐
汝速长。”大男信之,每过必入拜。母知之,问曰:“汝所祝何词?”笑云:“但祝明年便
使我十六七岁。”母笑之。然大男学与躯长并速:至十岁,便如十三四岁者;其所为文竟成
章。一日谓母曰:“昔谓我壮大,当告父处,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余居
然成人,研诘益频,母乃缅述之。大男悲不自胜,欲往寻父。母曰:“儿太幼,汝父存亡未
知,何遽可寻?”大男无言而去,至午不归。往塾问师,则辰餐未复。母大惊,出资佣役,
到处冥搜,杳无踪迹。
大男出门,循途奔去,茫然不知何往。适遇一人将如夔州,言姓钱。大男丐食相从。钱
病其缓,为赁代步,资斧耗竭。至夔同食,钱阴投毒食中,大男瞑不觉。钱载至大刹,托为
己子,偶病绝资,卖诸僧。僧见其丰姿秀异,争购之。钱得金竟去。僧饮之,略醒。长老知
而诣视,奇其相,研诘始得颠末。甚怜之,赠资使去。有泸州蒋秀才下第归,途中问得故,
嘉其孝,携与同行。至泸,主其家。月余,遍加谘访。或言闽商有奚姓者,乃辞蒋,欲之
闽。蒋赠以衣履,里党皆敛资助之。途遇二布客,欲往福清,邀与同侣。行数程,客窥囊
金,引至空所,挚其手足,解夺而去。适有永福陈翁过其地,脱其缚,载归其家。翁豪富,
诸路商贾,多出其门,翁嘱南北客代访奚耗。留大男伴诸儿读。大男遂住翁家,不复游。然
去家愈远,音梗矣。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减其费,抑勒令嫁。何志不摇。申强卖于重庆贾,贾劫取而
去。至夜,以刀自劙。贾不敢逼,俟创瘥,又转鬻于盐亭贾。至盐亭,自刺心头,洞见脏
腑。贾大惧,敷以药,创平,求为尼。贾曰:“我有商侣,身无淫具,每欲得一人主缝纫。
此与作尼无异,亦可少偿吾值。”何诺。贾舆送去。入门,主人趋出,则奚生也。盖奚已弃
懦为商,贾以其无妇,故赠之也。相见悲骇,各述苦况,始知有儿寻父未归。奚乃嘱诸客
旅,侦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为妻矣。
然自历艰苦,疴痛多疾,不能操作,劝奚纳妾。奚鉴前祸,不从所请。何曰:“妾如争
床第者,数年来固已从人生子,尚得与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隐痛在心,岂及诸身而自
蹈之?”奚乃嘱客侣,为买三十余老妾。逾半年客果为买妾归,入门则妻申氏。各相骇异。
先是申独居年余,兄苞劝令再适。申从之,惟田产为子侄所阻不得售。鬻诸所有,积数百
金,携归兄家。有保宁贾,闻其富有奁资,以多金啖苞赚娶之。而贾老废不能人。申怨兄,
不安于室,悬梁投井,不堪其扰。贾怒,搜括其资,将卖作妾。闻者皆嫌其老。贾将适夔,
乃载与俱去。遇奚同肆,适中其意,遂货之而去。既见奚,惭惧不出一语。奚问同肆商,略
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则在保宁,无再见之期,此亦数也。然今日我买妾,非娶妻,
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礼。”申耻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劝止之。奚不可,
操杖临逼,申不得已,拜之。然终不屑承奉,但操作别室,何悉优容之,亦不忍课其勤惰。
奚每与昭容谈宴,辄使役使其侧;何更代以婢,不听前。
会陈公嗣宗宰盐亭。奚与里人有小争,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讼奚。公不准理,叱逐之。奚
喜,方与何窃颂公德。一漏既尽,僮呼叩扉,入报曰:“邑令公至。”奚骇极,急觅衣履,
则公已至寝门;益骇,不知所为。何审之,急出曰:“是吾儿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咽。
盖大男从陈公姓,业为官矣。初、公至自都,迂道过故里,始知两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人
知大男已贵,反其田庐。公留仆营造,冀父复还。既而授任盐亭,又欲弃官寻父,陈翁苦劝
止之。会有卜者,使筮焉。卜者曰:“小者居大,少者为长;求雄得雌,求一得两,为官
吉。”公乃之任。为不得亲,居官不茹荤酒。是日得里人状,睹奚姓名,疑之。阴遣内使细
访,果父。乘夜微行而出。见母,益信卜者之神。临去嘱勿播,出金二百,启父办装归里。
父抵家,门户一新,广畜仆马,居然大家矣。申见大男贵盛,益自敛。兄苞不愤,讼
官,为妹争嫡。官廉得其情,怒曰:“贪资劝嫁,已更二夫,尚何颜争昔年嫡庶耶!”重笞
苞。由此名分益定。而申妹何,何姊之。衣服饮食,悉不自私。申初惧其复仇,今益愧悔。
奚亦忘其旧恶,俾内外皆呼以太母,但诰命不及耳。
异史氏曰:“颠倒众生,不可思议,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于妻妾之间,一碌碌
庸人耳。苟非孝子贤母,乌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贵以终身哉!”
外国人
己巳秋,岭南从外洋飘一巨艘来。上有十一人,衣鸟羽,文采璀璨。自言曰:“吕宋国
人。遇风覆舟,数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飘至大岛得免。凡五年,日攫鸟虫而食;夜
伏石洞中,织羽为帆。忽又飘一舟至,橹帆皆无,盖亦海中碎于风者,于是附之将返。又被
大风引至澳门。”巡抚题疏,送之还国。
韦公子
韦公子,咸阳世家。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尝载金数千,欲尽觅天下名妓,
凡繁丽之区无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当意则作百日留,叔亦名宦,休致归,怒其行,
延明师置别业,使与诸公子键户读。公子夜伺师寝,逾垣归,迟明而返。一夜失足折肱,师
始知之。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始药之。及愈,公与之约:能读倍诸弟,文字佳,
出勿禁;若私逸,挞如前。然公子最慧,读常过程。数年中乡榜。欲自败约,公钳制之。赴
都,以老仆从,授日记籍,使志其言动。故数年无过行。后成进士,公乃稍弛其禁。
公子或将有作,惟恐公闻,入曲巷中辄托姓魏。一日过西安,见优僮罗惠卿,年十六
七,秀丽如好女,悦之。夜留缱绻,赠贻丰隆。闻其新娶妇尤韵妙,私示意惠卿。惠卿无难
色,夜果携妇至,三人共一榻。留数日眷爱臻至。谋与俱归。问其家口,答云:‘母早丧,
父存。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卖至罗家,四月即生余。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
其音耗。”公子惊问母姓,曰:“姓吕。”生骇极,汗下浃体,盖其母即生家婢也。生无
言。时天已明,厚赠之,劝令改业。伪托他适,约归时召致之,遂别去。
后令苏州,有乐伎沈韦娘,雅丽绝伦,爱留与狎。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
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三月,订盟婚娶。公
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一去竟无音耗,妾
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公子闻言,愧恨无以自容。默移时,顿
生一策。忽起挑灯,唤韦娘饮,暗置鸩毒杯中。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
呼优人至,付以尸,重赂之。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闻之皆不平,贿激优人讼于上官。
生惧,泻橐弥缝,卒以浮躁免官。
归家年才三十八,颇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无子。欲继公孙;公以门无内行,恐儿
染习气,虽许过嗣,必待其老而后归之。公子愤欲招惠卿,家人皆以为不可,乃止。又数年
忽病,辄挝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闻而叹曰:“是殆将死矣!”乃以次子之子,
送诣其家,使定省之。月余果死。异史氏曰:“盗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问。然以己之骨
血,而谓他人父,亦已羞矣。乃鬼神又侮弄之,诱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断其首,
而徒流汗投鸩,非人头而畜鸣者耶!虽然,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
石清虚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不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
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
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
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不可见。乃悬
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於邑,但见河水清澈,
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室供之。一日
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及入,
则石果陈几上。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
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
“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
细如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
物而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失石所在。邢急追叟,则叟缓步未
远。奔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经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
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
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
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
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
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作别欲
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
求,全无踪迹。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
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则茫然矣。邢乃言窍中五字及
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
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有尚书某购以百金,邢
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
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
经,皆以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
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其石在尚
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至海岱门,则
其家人窃石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半年许,
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
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问
石,则鬻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皆
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论死。邢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
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
曾友于
曾翁,昆阳故家也。翁初死未殓,两眶中泪出如沈,有子六,莫解所以。次子悌,字友
于,邑名士,以为不祥,戒诸兄弟各自惕,勿贻痛于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
先是翁嫡配生长子成,至七八岁,母子为强寇掳去。娶继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
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义。孝以悌等出身贱,鄙不齿,因连结忠、信为党。即与客
饮,悌等过堂下,亦傲不为礼。仁、义皆忿,与友于谋欲相仇。友于百词宽譬,不从所谋;
而仁、义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
孝有女适邑周氏,病死。纠悌等往挞其姑,悌不从。孝愤然,令忠、信合族中无赖子、
往捉周妻,搒掠无算,抛粟毁器,盎盂无存。周告官。官怒,拘孝等囚系之,将行申黜。友
于惧,见宰自投。友于品行,素为宰重,诸兄弟以是得无苦。友于乃诣周所负荆,周亦器重
友于,讼遂止。
孝归,终不德友于。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不为服,宴饮如故。仁、义益忿。友
于曰:“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友于乃瘗母隧道中。未
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同往奔丧。二人曰:“‘期’且不论,‘功’于何有!”再劝之,
哄然散去。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隔墙闻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友于操杖
先从。入其家,仁觉先逃。兴方逾垣,友于自后击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殴不止。友于横身
障阻之。孝怒,让友于。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恶,亦不
助兄暴。如怒不解,愿以身代之。”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震里党,群集
劝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而义创甚,不复食饮。仁代
具词讼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官签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陈状。友于以面目损伤,不能
诣署,但作词禀白,哀求寝息,宰遂消案。义亦寻愈。由是仇怨益深。仁、义皆幼弱,辄被
敲楚。怨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友于曰:“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
因苦劝之,卒不听。友于遂扃户,携妻子借寓他所,离家五十余里,冀不相闻。
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顾忌;既去,诸兄一不当,辄叫骂其门,辱侵母讳。
仁、义度不能抗,惟杜门思乘间刺杀之,行则怀刀。
一日寇所掠长兄成,忽携妇亡归。诸兄弟以家久析,聚谋三日,竟无处可以置之。仁、
义窃喜,招去共养之。往告友于。友于喜,归,共出田宅居成。诸兄怒其市惠,登门窘辱。
而成久在寇中,习于威猛,大怒曰:“我归,更无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责之。
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义各以杖出,捉忠、信,挞无数。成乃讼宰,宰又使
人请教友于。友于诣宰,俯首不言,但有流涕。宰问之,曰:“惟求公断。”宰乃判孝等各
出田产归成,使七分相准。自此仁、义与成倍加爱敬,谈及葬母事,因并泣下。成恚曰:
“如此不仁,真禽兽也!”遂欲启圹更为改葬。仁奔告友于,友于急归谏止。成不听,刻期
发墓,作斋于茔。以刀削树,谓诸弟曰:“所不衰麻相从者,有如此树!”众唯唯。于是一
门皆哭临,安厝尽礼。自此兄弟相安。
而成性刚烈,辄批挞诸弟,于孝尤甚。惟重友于,虽盛怒,友于至,一言即解。孝有所
行,成辄不平之,故孝无一日不至友于所,潜对友于诟诅。友于婉谏,卒不纳。友于不堪其
扰,又迁居三泊,去家益远,音迹遂疏。又二年,诸弟皆畏成,久亦相习。
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长继业,三继德,嫡出;次继功,四继绩,庶出;又婢生继
祖。皆成立。效父旧行,各为党,日相竞,孝亦不能呵止。惟祖无兄弟,年又最幼,诸兄皆
得而诟厉之。岳家近三泊,会诣岳,迂道诣叔。入门见叔家两兄一弟,弦诵怡怡,乐之,久
居不言归。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知,我岂惜瓯饭瓢饮乎!”乃归。过数
月夫妻往寿岳母,告父曰:“儿此行不归矣。”父诘之,因吐微隐。父虑与叔有夙隙,计难
久居。祖曰:“父虑过矣。二叔圣贤也。”遂去,携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齿儿行,
使执卷从长子继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余,入去南郡庠。与善闭户研读,祖又讽诵最苦。
友于甚爱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业诟辱庶母。功怒,刺杀业。官收功,
重械之,数日死狱中。业妻冯氏,犹日以骂代哭。功妻刘闻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谁家
男子活耶!”操刀入,击杀冯,自投井死。冯父大立,悼女死惨,率诸子弟,藏兵衣底,往
捉孝妾,裸挞道上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冯氏何得复尔!”吼奔而出。诸曾从
之,诸冯尽靡。成首捉大立,割其两耳。其子护救,继、绩以铁杖横击,折其两股。诸冯各
被夷伤,哄然尽散。惟冯子犹卧道周。成夹之以肘,置诸冯村而还。遂呼绩诣官自首。冯状
亦至。于是诸曾被收。
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门外。适友于率一子一侄乡试归,见忠,惊曰:“弟何来?”
忠未语先泪,长跪道左。友于握手拽入,诘得其情,大惊曰:“似此奈何!然一门乖戾,逆
知奇祸久矣;不然,我何以窜迹至此。但我离家久,与大令无声气之通,今即匐伏而往,徒
取辱耳。但得冯父子伤重不死,吾三人中幸有捷者,则此祸或可少解。”乃留之,昼与同
餐,夜与共寝。忠颇感愧。居十余日,见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凄然下泪曰:“今始
知从前非人也。”友于喜其悔悟,相对酸恻。俄报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
鸣,先归展墓。明季科甲最重,诸冯皆为敛息。友于乃托亲友赂以金粟,资其医药,讼乃
息。举家泣感友于,求其复归。友于乃与兄弟焚香约誓,俾各涤虑自新,遂移家还。
祖从叔不愿归其家。孝乃谓友于曰:“我不德,不应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俾姑为汝
子。有寸进时,可赐还也。”友于从之。又三年,祖果举于乡。使移家,夫妻皆痛哭而去。
不数日,祖有子方三岁,亡归友于家,藏伯继善室,不肯返。捉去辄逃。孝乃令祖异居,与
友于邻。祖开户通叔家。两间定省如一焉。时成渐老,家事皆取决于友于。从此门庭雍穆,
称孝友焉。
异史氏曰:“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诗书之家往往蹈之也!夫门内之行,其
渐溃子孙者,直入骨髓。古云:其父盗,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虽不仁,其报亦惨,而
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虑患之子也。若论果报犹迂也。”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风仪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试。偶过许娼之门,见内有二八丽人,
因目注之。女微笑点首,公子近就与语。女问:“寓居何处?”具告之,问:“寓中有人
否?”曰:“无。”女云:“妾晚间奉访,勿使人知。”公子归,及暮,屏去僮仆。女果
至,自言:“小字温姬。”且云:“妾慕公子风流,故背媪而来。区区之意,愿奉终身。”
公子亦喜。自此三两夜辄一至。一夕冒雨来,入门解去湿衣,罥诸椸上,又脱足上小靴,求
公子代去泥涂。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视其靴,乃五文新锦,沾濡殆尽,惜之。女曰:“妾
非敢以贱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于情也。”听窗外雨声不止,遂吟曰:“凄风冷雨满江
城。”求公子续之。公子辞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风雅!使妾清兴消
矣!”因劝肄习,公子诺之。往来既频,仆辈皆知。公子姊夫宋氏亦世家子,闻之,窃求公
子一见温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隐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窥之,颠倒欲狂。急排闼,
女起,逾垣而去。宋向往甚殷,乃修贽见许媪,指名求之。媪曰:“果有温姬,但死已
久。”宋愕然退,告公子,公子始知为鬼。至夜因以宋言告女,女曰:“诚然。顾君欲得美
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公子以为然。试毕而归,女亦从
之。他人不见,惟公子见之。至家,寄诸斋中。公子独宿不归,父母疑之。女归宁,始隐以
告母,母大惊,戒公子绝之,公子不能听。父母深以为忧,百术驱之不能去。一日,公子有
谕仆帖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菽”,“姜”讹“江”,“可恨”讹“可浪”。女见
之,书其后:“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遂告公子曰:“妾
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荐。不图虚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为天下笑乎!”言已而
没。公子虽愧恨,犹不知所题,折帖示仆。闻者传为笑谈。
异史氏曰:“温姬可儿!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则妻妾羞泣
矣。顾百计遣之不去,而见帖浩然,则‘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髅’哉!”
《耳录》云:“道旁设浆者,榜云:“施‘恭’结缘。”亦可一笑。
有故家子,既贫,榜于门曰:“卖古淫器。”讹磘淫云:“有要宣淫、定淫者,大小皆
有,入内看物论价。”崔卢之子孙如此甚众,何独“花菽生江”哉!
卷十二
二班 车夫 乩仙 苗生 蝎客 杜小雷 毛大福 雹神 李八缸 老龙船户 青城妇 鸮鸟
古瓶 元少先生 薛慰娘 田子成 王桂庵 寄生附 周生 褚遂良 刘全 土化兔 鸟使 姬生
果报 公孙夏 韩方 纫针 桓侯 粉蝶 李檀斯 锦瑟 太原狱 新郑讼 李象先 房文淑
秦桧 浙东生 博兴女 一员官 丐汕 人妖 蛰蛇 晋人 龙 爱才
二班
殷元礼,云南人,善针灸之术。遇寇乱,窜入深山。日既暮,村舍尚远,惧遭虎狼。遥
见前途有两人,疾趁之。既至,两人问客何来,殷乃自陈族贯。两人拱敬曰:“是良医殷先
生也,仰山斗久矣!”殷转诘之。二人自言班姓,一为班爪,一为班牙。便谓:“先生,予
亦避难石室,幸可栖宿,敢屈玉趾,且有所求。殷喜从之。俄至一处,室傍岩谷。爇柴代
烛:始见二班容躯威猛,似非良善。计无所之,亦即听之。又闻榻上呻吟,细审,则一老妪
僵卧,似有所苦。问:“何恙?”牙曰:“以此故,敬求先生。”乃束火照榻,请客逼视。
见鼻下口角有两赘瘤,皆大如碗,且云:“痛不可触,妨碍饮食。”殷曰:“易耳。”出艾
团之,为灸数十壮,曰:“隔夜愈矣。”二班喜,烧鹿饷客;并无酒饭,惟肉一品。爪曰:
“仓猝不知客至,望勿以輶亵为怪。”殷饱餐而眠,枕以石块。二班虽诚朴,而粗莽可惧,
殷转侧不敢熟眠。天未明便呼妪,问所患。妪初醒,自扪,则瘤破为创。殷促二班起,以火
就照,敷以药屑,曰:“愈矣。”拱手遂别。班又以烧鹿一肘赠之。
后三年无耗。殷适以故入山,遇二狼当道,阻不得行。日既西。狼又群至,前后受敌。
狼扑之,仆;数狼争啮,衣尽碎。自分必死。忽两虎骤至,诸狼四散。虎怒大吼,狼惧尽
伏。虎悉扑杀之,竟去。殷狼狈而行,惧无投止。遇一媪来,睹其状,曰:“殷先生吃苦
矣!”殷戚然诉状,问何见识。媪曰:“余即石室中灸瘤之病妪也。”殷始恍然,便求寄
宿。媪引去,入一院落,灯火已张,曰:“老身伺先生久矣。”遂出袍裤,易其敝败。罗浆
具酒,酬劝谆切。媪亦以陶碗自酌,谈饮俱豪,不类巾帼。殷问:“前日两男子,系老姥何
人?胡以不见?”媪曰:“两儿遣逆先生,尚未归复,必迷途矣。”殷感其义,纵饮不觉沉
醉,酣眠座间。既醒,已曙,四顾竟无庐,孤坐岩上。闻岩下喘息如牛,近视,则老虎方睡
未醒。喙间有二瘢痕,皆大如拳。骇极,惟恐其觉,潜踪而遁。始悟两虎即二班也。
车夫
有车夫载重登坡,方极力时,一狼来啮其臀。欲释手,则货敝身压,忍痛推之。既上,
则狼已龁片肉而去。乘其不能为力之际,窃尝一脔,亦黠而可笑也。
乩仙
章丘米步云,善以乩卜。每同人雅集,辄召仙相与赓和。一日友人见天上微去,得句,
请以属对,曰:“羊脂白玉天。”乩批云:“问城南老董。”众疑其妄。后以故偶适城南,
至一处,土如丹砂,异之。见一叟牧豕其侧,因问之。叟曰:“此猪血红泥地也。”忽忆乩
词,大骇。问其姓,答云:“我老董也。”属对不奇,而预知遇城南老董,斯亦神矣!
苗生
龚生,岷州人。赴试西安,憩于旅舍,沽酒自酌。一伟丈夫入,坐与语。生举卮劝饮,
客亦不辞。自言苗姓,言噱粗豪。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酒尽不复沽。苗生曰:“措大饮
酒,使人闷损!”起向垆头沽,提巨瓻而入。生辞不饮,苗捉臂劝釂,臂痛欲折。生不得
已,为尽数觞。苗以羹碗自吸,笑曰:“仆不善劝客,行止惟君所便。”生即治装行。
约数里,马病卧于途,坐待路侧。行李重累,正无方计,苗寻至。诘知其故,遂谢装付
仆,己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趋二十余里,始至逆旅,释马就枥。移时生主仆方至。生乃惊
为神,相待优渥,沽酒市饭,与共餐饮。苗曰:“仆善饭,非君所能饱,饫饮可也。”引尽
一瓻,乃起而别曰:“君医马尚须时日,余不能待,行矣。”遂去,
后生场事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藉地作筵。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携巨尊,右提豚肘
掷地曰:“闻诸君登临,敬附骥尾。”众起为礼,相并杂坐,豪饮甚欢。众欲联句,苗争
曰:“纵饮甚乐,何苦愁思。”众不听,设“金谷之罚”。苗曰:“不佳者,当以军法从
事!”众笑曰:“罪不至此。”苗曰:“如不见诛,仆武夫亦能之也。”首座靳生曰:“绝
巘凭临眼界空。”苗信口续曰:“唾壼击缺剑光红。”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壶自倾。移
时,以次属句,渐涉鄙俚。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众弗听。苗不可复
忍,遽效作龙吟,山谷响应;又起俯仰作狮子舞。诗思既乱,众乃罢吟,因而飞觞再酌。时
已半酣,客又互诵闱中作,迭相赞赏。苗不欲听,牵生豁拳。胜负屡分,而诸客诵赞未已。
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众有惭
色,更恶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去。所存
者,惟生及靳。靳是科领荐。
后三年再经华阴,忽见嵇生,亦山上被噬者。大恐欲驰,靳捉鞚使不得行。靳乃下马,
问其何为。答曰:“我今为苗氏之伥,从役良苦。必再杀一士人,始可相代。三日后,应有
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然必在苍龙岭下,始是代某者。君于是日,多邀文士于此,即为故人
谋也。”靳不敢辨,敬诺而别。至寓筹思终夜,莫知为谋,自拚背约,以听鬼责。适有表戚
蒋生来,靳述其异。蒋名下士,邑尤生考居其上,窃怀忌嫉。闻靳言,阴欲陷之。折简邀尤
与共登临,自乃着白衣而往,尤亦不解其意。至岭半,肴酒并陈,敬礼臻至。会郡守登岭
上,与蒋为通家,闻蒋在下,遣人召之。蒋不敢以白衣往,遂与尤易冠服。交着未完,虎骤
至,衔蒋而去。
异史氏曰:“得意津津者,捉衿袖,强人听闻;闻者欠伸屡作,欲睡欲遁,而诵者足蹈
手舞,茫不自觉。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然嫉忌者易服而
毙,则知苗亦无心者耳。故厌怒者苗也——非苗也。”
蝎客
南商贩蝎者,岁至临朐,收买甚多。土人持木钳入山,探穴发石搜捉之。一岁商复来,
寓客肆。忽觉心动,毛发森悚,急告主人曰:“伤生既多,今见怒于虿鬼,将杀我矣!急垂
拯救!”主人顾室中有巨瓮,乃使蹲伏,以瓮覆之。移时一人奔入,黄发狞丑,问主人:
“南客安在?”答曰:“他出。”其人入室四顾,鼻作嗅声者三,遂出门去。主人曰:“可
幸无恙矣。”及启瓮视客,客已化为血水。
杜小雷
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母双盲。杜事之孝,家虽贫,甘旨无缺。一日将他适,市肉付
妻,令作馎饦。妻最忤逆,切肉时杂蜣螂其中。母觉臭恶不可食,藏以待子。杜归,问:
“馎饦美乎?”母摇首,出示子。杜裂视,见蜣螂,怒甚。入室欲挞妻,又恐母闻。上榻筹
思,妻问之,不语。妻自馁,彷徨榻下。久之喘息有声。杜叱曰:“不睡待敲扑耶!”亦觉
寂然。起而烛之,但见一豕,细视,则两足犹人,始知为妻所化。邑令闻之,絷去,使游四
门,以戒众人。谭薇臣曾亲见之。
毛大福
太行毛大福,疡医也。一日行术归,道遇一狼,吐裹物,蹲道左。毛拾视,则布裹金饰
数事。方怪异间,狼前欢跃,略曳袍服即去。毛行又曳之。察其意不恶,因从之去。未几至
穴,见一狼病卧,视顶上有巨疮,溃腐生蛆。毛悟其意,拨剔净尽,敷药如法,乃行。日既
晚,狼遥送之。行三四里,又遇数狼,咆哮相侵,惧甚。前狼急入其群,若相告语,从狼悉
散去。毛乃归。
先是,邑有银商宁泰,被盗杀于途,莫可追诘。会毛货金饰,为宁所认,执赴公庭。毛
诉所从来,官不信,械之。毛冤极不能自伸,惟求宽释,请问诸狼。官遣两役押入山,直抵
狼穴。值狼未归,及暮不至,三人遂反。至半途遇二狼,其一疮痕犹在,毛识之,向揖而祝
曰:“前蒙馈赠,今遂以此被屈。君不为我昭雪,回去搒掠死矣!”狼见毛被絷,怒奔隶。
隶拔刀相向。狼以喙拄地大嗥;嗥两三声,山中百狼群集,围旋隶。隶大窘。狼竞前啮絷
索,隶悟其意,解毛缚,狼乃俱去。归述其状,官异之,未遽释毛。后数日,官出行。一狼
衔敝履委道上。官过之,狼又衔履奔前置于道。官命收履,狼乃去。官归,阴遣人访履主。
或传某村有丛薪者,被二狼迫逐,衔其履而去。拘来认之,果其履也。遂疑杀宁者必薪,鞫
之果然。盖薪杀宁,取其巨金,衣底藏饰,未遑搜括,被狼衔去也。
昔一稳婆出归,遇一狼阻道,牵衣若欲召之。乃从去,见雌狼方娩不下。妪为用力按
捺,产下放归。明日,狼衔鹿肉置其家以报之。可知此事从来多有。
雹神
唐太史济武,适日照会安氏葬。道经雹神李左车祠,入游眺。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
朱鱼数尾游泳其中。内一斜尾鱼唼呷水面,见人不惊。太史拾小石将戏击之。道士急止勿
击。问其故,言:“池鳞皆龙族,触之必致风雹。”太史笑其附会之诬,竟掷之。既而升车
东行,则有黑云如盖,随之以行。簌簌雹落,大如绵子。又行里余,始霁。太史弟凉武在
后,追及与语,则竟不知有雹也。问之前行者亦云。太史笑曰:“此岂广武君作怪耶!”犹
未深异。
安村外有关圣祠,适有稗贩客,释肩门外,忽弃双簏,趋祠中,拔架上大刀旋舞,曰:
“我李左车也。明日将陪从淄川唐太史一助执绋,敬先告主人。”数语而醒,不自知其所
言,亦不识唐为何人。安氏闻之,大惧。村去祠四十余里,敬修楮帛祭具,诣祠哀祷,但求
怜悯,不敢枉驾。太史怪其敬信之深,问诸主人。主人曰:“雹神灵迹最著,常托生人以为
言,应验无虚语。若不虔祝以尼其行,则明日风雹立至矣。”异史氏曰:“广武君在当年,
亦老谋壮事者流也。即司雹于东,或亦其不磨之气,受职于天。然业已神矣,何必翘然自异
哉!唐太史道义文章,天人之钦瞩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于君子也。”
李八缸
太学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翁寝疾,呼子
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觖望。翁曰:“我非偏有爱憎,藏有窖镪,必待无多人时,方
以畀汝,勿急也。”过数日,翁益弥留。月生虑一旦不虞,觑无人就床头秘讯之,翁曰:
“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汝方享妻贤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过。”盖月生妻车氏,最
贤,有桓、孟之德,故云。月生固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余年坎壈未历,即予千金,亦
立尽耳。苟不至山穷水尽时,勿望给与也!”月生孝友敦笃,亦即不敢复言。犹冀父复瘥,
旦夕可以婉告。无何翁大渐,寻卒。幸兄贤,斋葬之谋,勿与校计。
月生又天真烂漫,不较锱铢,且好客善饮,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
产。里中无赖窥其懦,辄鱼肉之。逾数年家渐落。窘急时,赖兄小周给,不至大困。无何兄
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绝粮食。春贷秋偿,田所出登场辄尽。乃割亩为活,业益消减。又
数年妻及长子相继殂谢,无聊益甚。寻买贩羊者之妻徐,翼得其小阜;而徐性刚烈,日凌藉
之,至不敢与亲朋通吊庆礼。忽一夜梦父曰:“今汝所遭,可谓山穷水尽矣。尝许汝窖金,
今其可矣。”问:“何在?”曰:“明日畀汝。”醒而异之,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次日发
土葺墉,掘得巨金,始悟向言“无多人”,乃死亡将半也。
异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为人朴诚无伪。余兄弟与交,哀乐辄相共。数年来村隔
十余里,老死竟不相闻。余偶过其居里,因亦不敢过问之。则月生之苦况,盖有不可明言者
矣。忽闻暴得千金,不觉为之鼓舞。呜呼!翁临终之治命,昔习闻之,而不意其言皆谶也。抑何其神哉!”
老龙船户
朱公徽荫巡抚粤东时,往来商旅,多告无头冤状。千里行人,死不见尸,数客同游,全
无音信,积案累累,莫可究诘。初告,有司尚发牒行缉;迨投状既多,竟置不问。公莅任,
历稽旧案,状中称死者不下百余,其千里无主,更不知凡几。公骇异恻怛,筹思废寝。遍访
僚属,迄少方略。于是洁诚熏沐,致檄城隍之神。已而斋寝,恍惚见一官僚搢笏而入。问:
“何官?”答云:“城隍刘某。”“将何言?”曰:“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
上安门。”言已而退。既醒,隐谜不解。辗转终宵,忽悟曰:“垂雪者,老也;生云者,龙
也;水上木为船;壁上门为户:岂非‘老龙船户’耶!”盖省之东北,曰小岭,曰蓝关,源
自老龙津以达南海,每由此入粤。公遣武弁,密授机谋,捉龙津驾舟者,次第擒获五十余
名,皆不械而服。盖此等贼以舟渡为名,赚客登舟,或投蒙药,或烧闷香,致客沉迷不醒,
而后剖腹纳石以沉水底。冤惨极矣!自昭雪后,遐迩欢腾,谣涌成集焉。
异史氏曰:“剖腹沉石,惨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绝不少关痛痒,岂特粤东之暗无天
日哉!公至则鬼神效灵,覆盆俱照,何其异哉!然公非有四目两口,不过痌瘝之念,积于中
者至耳。彼巍巍然,出则刀戟横路,入则兰麝熏心,尊优虽至,究何异于老龙船户哉!”
青城妇
费邑高梦说为成都守,有一奇狱。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妇。既而以故西归,
年余复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妇有私,苦讯之。横加酷掠,卒无
词。牒解上司,并少实情,淹系狱底,积有时日。
后高署有患病者,延一老医,适相言及。医闻之,遽曰:“妇尖嘴否?”问:“何
说?”初不言,诘再三,始曰:“此处绕青城山有数村落,其中妇女多为蛇交,则生女尖
喙,阴中有物类蛇舌。至淫纵时则舌或出,一入阴管,男子阳脱立死。”高闻之骇,尚未深
信。医曰:“此处有巫媪,能内药使妇意荡,舌自出,是否可以验见。”高即如言,使媪治
之,舌果出,疑始解。牒报郡。上官皆如法验之,乃释妇罪。
鸮鸟
长山杨令,性奇贪。康熙乙亥间,西塞用兵,市民间骡马运粮。杨假此搜括,地方头畜
一空。周村为商贾所集,趁墟者车马辐辏。杨率健丁悉篡夺之,不下数百余头。四方估客,
无处控告。
时诸令皆以公务在省。适益都令董、莱芜令范、新城令孙,会集旅舍。有山西二商迎门
号诉,盖有健骡四头,俱被抢掠,道远失业不能归,哀求诸公为缓颊也。三公怜其情,许
之。遂共诣杨。杨治具相款。酒既行,众言来意,杨不听。众言之益切。杨举酒促釂以乱
之,曰:“某有一令,不能者罚。须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问所执何物,口道何
词,随问答之。”便倡云:“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左问所执何物,
答云:‘手执酒杯。’右问口道何词,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范公云:“天上
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手执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孙云:“天
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手执一本《大清律》,他道是‘赃官赃吏’。”
杨有惭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天上有灵山,地下有太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执
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众相视觍然。忽一少年傲岸而入,袍服华整,举手作
礼。共挽坐,酌以大斗。少年笑曰:“酒且勿饮。闻诸公雅令,愿献刍荛。”众请之,少年
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
皮’。”众大笑。杨恚骂曰:“何处狂生敢尔!”命隶执之。少年跃登几上,化为鸮,冲帘
飞出,集庭树间,四顾室中作笑声。主人击之,且飞且笑而去。
异史氏曰:“市马之役,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而千百为群,作骡马贾者,长山外
不数数见也。圣明天子爱惜民力,取一物必偿其值,焉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鸮所至,人最
厌其笑,儿女共唾之,以为不祥。此一笑则何异于凤鸣哉!”
古瓶
淄邑北村井涸,村人甲、乙缒入淘之。掘尺余,得髑髅。误破之,口含黄金,喜纳腰
橐。复掘,又得髑髅六七枚。冀得含金,悉破之,而一无所有。其旁有磁瓶二、铜器一。器
大可合抱,重数十斤,侧有双环,不知何用,斑驳陆离。瓶亦古制,非近款。既出井,甲、
乙皆死。移时乙苏,曰:“我乃汉人。遭新莽之乱,全家投井中。适有少金,因内口中,实
非含敛之物,人人都有也。奈何遍碎头颅?情殊可恨!”众香槠共祝之,许为殡葬,乙乃
愈;甲则不能复生矣。
颜镇孙生闻其异,购铜器而去。袁孝廉宣四得一瓶,可验阴晴:见有一点润处,初如粟
米,渐阔渐满,未几雨至;润退则云开天霁。其一入张秀才家,可志朔望:朔则黑点起如
豆,与日俱长;望则一瓶遍满;既望又以次而退,至晦则复其初。以埋土中久,瓶口有小石
粘口上,刷剔不可下。敲去之,石落而口微缺,亦一憾事。浸花其中,落花结实,与在树者无异云。
元少先生
韩元少先生为诸生时,有吏突至,白主人欲延作师,而殊无名刺。问其家阀,含糊对
之。束帛缄贽,仪礼优渥,先生许之,约期而去。至日果以舆来。迤而往,道路皆所未
经。忽睹殿阁,下车入,气象类藩邸。既就馆,酒炙纷罗,劝客自进,并无主人。筵既撤,
则公子出拜;年十五六,姿表秀异。展礼罢,趋就他舍,请业始至师所。公子甚慧,闻义辄
通。
先生以不知家世,颇怀疑闷。馆有二僮给役,私诘之,皆不对。问:“主人何在?”答
以事忙。先生求导窥之,僮不可。屡求之,乃导至一处,闻拷楚声。自门隙目注之,见一王
者坐殿上,阶下剑树刀山皆冥中事。大骇。方将却步,内已知之,因罢政,叱退诸鬼,疾呼
僮。僮变色曰:“我为先生,祸及身矣!”战惕奔入。王者怒曰:“何敢引人私窥!”即以
巨鞭重笞讫。乃召先生入,曰:“所以不见者,以幽明异路。今已知之,势难再聚。”因赠
束金使行,曰:“君天下第一人,但坎壈未尽耳。”使青衣捉骑送之。先生疑身已死,青衣
曰:“何得便尔!先生食御一切置自俗间,非冥中物也。”既归,坎坷数年,中会、状,其言皆验。
薛慰娘
丰玉桂,聊城儒生也,贫无生业。万历间,岁大祲,孑然南遁。及归,至沂而病。力疾
行数里,至城南丛葬处,益惫,因傍冢卧。忽如梦,至一村,有叟自门中出,邀生入。屋两
楹,亦殊草草。室内一女子,年十六七,仪容慧雅。叟使瀹柏枝汤,以陶器供客。因诘生里
居、年齿,既已,乃曰:“洪都姓李,平阳族。流寓此间今三十二年矣。君志此门户,余家
子孙如见探访,即烦指示之。老夫不敢忘义。义女慰娘颇不丑,可配君子。三豚儿到日,即
遣主盟。”生喜,拜曰:“犬马齿二十有二,尚少良配。惠以眷好固佳;但何处得翁之家人
而告诉也?”叟曰:“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余,自有来者,止求不惮烦耳。”生恐其言不
信,要之曰:“实告翁:仆故家徒四壁,恐后日不如所望,中道之弃,人所难堪。即无姻
好,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诺,即何妨质言之也?”叟笑曰:“君欲老夫旦旦耶?我稔知君贫。
此订非专为君,慰娘孤而无倚,相托已久,不忍听其流落,故以奉君子耳。何见疑!”即捉
臂送生出,拱手合扉而去。
生觉,则身卧冢边,日已将午。渐起,次且入村,村人见之皆惊,谓其已死道旁经日
矣。顿悟叟即冢中人也,隐而不言,但求寄寓。村人恐其复死,莫敢留。村有秀才与同姓,
闻之,趋诘家世,盖生缌服叔也。喜导至家,饵治之,数日寻愈。因述所遇,叔亦惊异,遂
坐待以觇其变。居无何,果有官人至村,访父墓址,自言平阳进士李叔向。先是其父李洪
都,与同乡某甲行贾,死于沂,某因瘗诸丛葬处。既归某亦死。是时翁三子皆幼。长伯仁,
举进士,令淮南。数遣人寻父墓,迄无知者。次仲道,举孝廉。叔向最少,亦登第。于是亲
求父骨,至沂遍访。
是日至,村人皆莫识。生乃引至墓所,指示之。叔向未敢信,生为具陈所遇,叔向奇
之。审视两坟相接,或言三年前有宦者,葬少妾于此。叔向恐误发他冢,生遂以所卧处示
之。叔向命舁材其侧,始发冢。冢开,则见女尸,服妆黯败,而粉黛如生。叔向知其误,骇
极,莫知所为。而女已顿起,四顾曰:“三哥来耶?”叔向惊,就问之,则慰娘也。乃解衣
蔽覆,舁归逆旅。急发旁冢,冀父复活。既发,则肤革犹存,抚之僵燥,悲哀不已。装敛入
村,清醮七日;女亦缞绖若女。忽告叔向曰:“曩阿翁有黄金二锭,曾分一为妾作奁。妾以
孤弱无藏所,仅以丝线絷腰,而未将去,兄得之否?”叔向不知,乃使生反求诸圹,果得
之,一如女言。叔向仍以线志者分赠慰娘。暇乃审其家世。
先是,女父薛寅侯无子,止生慰娘,甚钟爱之。一日女自金陵舅氏归,将媪问渡。操舟
者乃金陵媒也。适有宦者任满赴都,遣觅美妾,凡历数家,无当意者,将为扁舟诣广陵。忽
遇女,隐生诡谋,急招附渡。媪素识之,遂与共济。中途投毒食中,女妪皆迷。推妪堕江,
载女而返,以重金卖诸宦者。入门嫡始知,怒甚。女又惘然,莫知为礼,遂挞楚而囚禁之。
北渡三日,女方醒。婢言始末,女大泣。一夜宿于沂,自经死,乃瘗诸乱冢中。女在墓,为
群鬼所凌,李翁时呵护之,女乃父事翁。翁曰:“汝命合不死,当为择一快婿。”前生既见
而出,反谓女曰:“此生品谊可托。待汝三兄至,为汝主婚。”一日曰:“汝可归候,汝三
兄将来矣。”盖即发墓之日也。女于丧次,为叔向缅述之。
叔向叹息良久,乃以慰娘为妹,俾从李姓。略买衣妆,遣归生,且曰:“资斧无多,不
能为妹子办妆。意将偕归,以慰母心,何如?”女亦欣然。于是夫妻从叔向,辇柩并发。及
归,母诘得其故,爱逾所生,馆诸别院。丧次,女哀悼过于儿孙。母益怜之,不令东归,嘱
诸子为之买宅。
适有冯氏卖宅,直六百金,仓猝未能取盈,暂收契券,约日交兑。及期冯早至,适女亦
从别院入省母,突见之,绝似当年操舟人,冯见亦惊。女趋过之。两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
所。女问:“厅前跮踱者为谁?”仲道曰:“此必前日卖宅者也。”即起欲出。女止之,告
以所疑,使诘难之。仲道诺而出,则冯已去,而巷南塾师薛先生在焉。因问:“何来?”
曰:“昨夕冯某浼早登堂,一署券保。适途遇之,云偶有所忘,暂归便返,使仆坐以待
之。”少间,生及叔向皆至,遂相攀谈。慰娘以冯故,潜来屏后窥客,细视之,则其父也。
突出,持抱大哭。翁惊涕曰:“吾儿何来!”众始知薛即寅侯也。仲道虽与街头常遇,初未
悉其名字。至是共喜,为述前因,设酒相庆。因留信宿,自道行踪。盖失女后,妻以悲死,
鳏居无依,故游学至此也。生约买宅后,迎与同居。翁次日往探,冯则举家遁去,乃知杀媪
卖女者即其人也。冯初至平阳,贸易成家;比年赌博,日就消乏,故货居宅,卖女之资,亦
濒尽矣。慰娘得所,亦不甚仇之,但择日徙居,更不追其所往。李母馈遗不绝,一切日用皆
供给之。生遂家于平阳,但归试甚苦。幸于是科得举孝廉。
慰娘富贵,每念媪为己死,思报其子。媪夫姓殷,一子名富,好博,贫无立锥。一日博
局争注,殴杀人命,亡归平阳,远投慰娘。生遂留之门下。研诘所杀姓名,盖即操舟冯某
也。骇叹久之,因为道破,乃知冯即杀母仇人也。益喜,遂役生家。薛寅侯就养于婿,婿为
买妇,生子女各一焉。
田子成
江宁田子成,过洞庭舟覆而没。子良耜,明季进士,时在抱中。妻杜氏闻讣,仰药而
死。良耜受庶祖母抚养成立,筮仕湖北。年余,奉宪命营务湖南,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
力不及,降县丞,隶汉阳,辞不就。院司强督促之乃就。辄放荡江湖间,不以官职自守。
一夕舣舟江岸,闻洞箫声,抑扬可听。乘月步去,约半里许,见旷野中茅屋数椽,荧荧
灯火。近窗窥之,有三人对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许;下座一叟;侧座吹箫者年最少。
吹竟,叟击节赞佳。秀才面壁吟思,若罔闻。叟曰:“卢十兄必有佳作,请长吟,俾得共赏
之。”秀才乃吟曰:“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
西。”吟声怆恻。叟笑曰:“卢十兄故态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属和,请歌
以侑酒。”乃歌“兰陵美酒”之什。歌已,一座解颐。
少年起曰:“我视月斜何度矣。”突出见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态尽露
也!”遂挽客入,共一举手。叟使与少年相对坐。试其杯皆冷酒,辞不饮。少年知其意,即
起,以苇炬燎壶而进之。良耜亦命从者出钱行沽,叟固止之。因讯邦族,良耜具道生平。叟
致敬曰:“吾乡父母也。少君姓江,此间土著。”指少年曰:“此江西杜野侯。”又指秀
才:“此卢十兄,与公同乡。”卢自见良耜,殊偃蹇不甚为礼。良耜因问:“家居何里?如
此清才,殊早不闻。”答曰:“流寓已久,亲族恒不相识,可叹人也!”言之哀楚。叟摇手
乱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觞政,聒絮如此,厌人听闻!”遂把杯自饮,曰:“一令请共行
之,不能者罚。每掷三色,以相逢为率,须一古典相合。”乃掷得幺二三,唱曰:“三加幺
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掷得双二单四,曰:“不读书人,但
见俚典,勿以为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兄弟喜相逢。”卢得双幺单二,
曰:“二加双幺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良耜掷,复与卢同,曰:“二加
双幺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
令毕,良耜兴辞。卢始起,曰:“故乡之谊,未遑倾吐,何别之遽?将有所问,愿少留
也。”良耜复坐,问:“何言?”曰:“仆有老友某,没于洞庭,与君同族否?”良耜曰:
“是先君也,何以相识?”曰:“少时相善。没日惟仆见之,因收其骨,葬江边耳。”良耜
出涕下拜,求指墓所。卢曰:“明日来此,当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数武,但见坟上有丛
芦十茎者是也。”良耜洒涕,与众拱别。
至舟终夜不寝,念卢情词似皆有因。不能待旦,昧爽而往,则舍宇全无,益骇。因遵所
指处寻墓,果得之。丛芦其上,数之,适符其数。恍然悟卢十兄之称,皆其寓言;所遇乃其
父之鬼也。细问土人,则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拯其尸而埋之,故有数坟在
焉。遂发冢负骨,弃官而返。归告祖母,质其状貌皆确。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
溺于江;后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殁后,葬竹桥之西,故诗中忆之也。但不知叟何人耳。
王桂庵
王樨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临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韶绝。王
窥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
瞬之,俯首绣如故。王神志益驰,以金一锭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金落岸边。王拾
归,益怪之,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
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榜人解缆径去。
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时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返舟
急追之,杳不知其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务毕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抵家,寝食
皆萦念之。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杳。居
半年资罄而归。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
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
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
窥,则椸架当门,椸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
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
觉,始知是梦。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年余再适镇江。郡南有徐太仆,与有世谊,招饮。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象,
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骇极,投鞭而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再
入,则房舍一如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起,以
扉自幛,叱问:“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趋甚近,閛然扃户。王曰:
“卿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
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
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金钏犹在,料锺情者必有耗问耳。父
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王
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蓠。”王记而出。罢筵早返,谒江
蓠。江迎入,设坐篱下。王自道家阀,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
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翁曰:“适间所说,不敢为诳。”王神情俱
失,拱别而返。当夜辗转,无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今情急无可
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
隐情。太仆疑曰:“江蓠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乃遣子大郎诣孟,孟曰:
“仆虽空匮,非卖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
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
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约期乃别。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孟,假馆太仆之家,
亲迎成礼。
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
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傥来物颇不贵视
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资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
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
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
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以实之。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
出;王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蒙,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王悼
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
悒悒而归,忧痛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年余始
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王入,即扑求抱,王怪之。
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
“阿爹去矣!”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
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
心,不暇问其往迹,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
翁,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
控终夜始渐苏。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
可。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
为岳婿。居数日,始举家归。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心颇疑
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寄生附
寄生字王孙,郡中名士。父母以其襁褓认父,谓有夙惠,锺爱之。长益秀美,八九岁能
文,十四入郡庠。每自择偶。父桂庵有妹二娘,适郑秀才子侨,生女闺秀,慧艳绝伦。王孙
见之,心切爱慕,积久寝食俱废。父母大忧,苦研诘之,遂以实告。父遣冰于郑;郑性方
谨,以中表为嫌却之。王孙愈病,母计无所出,阴婉致二娘,但求闺秀一临存之。郑闻益
怒,出恶声焉。父母既绝望,听之而已。
郡有大姓张氏,五女皆美;幼者名五可,尤冠诸姊,择婿未字。一日上墓,途遇王孙,
自舆中窥见,归以白母。母沈知其意,见媒媪于氏,微示之。媪遂诣王所。时王孙方病,讯
知笑曰:“此病老身能医之。”芸娘问故。媪述张氏意,极道五可之美。芸娘喜,使媪往候
王孙。媪入,抚王孙而告之。王孙摇首曰:“医不对症,奈何!”媪笑曰:“但问医良否
耳:其良也,召和而缓至,可矣;执其人以求之,守死而待之,不亦痴乎?”王孙欷歔曰:
“但天下之医无愈和者。”媪曰:“何见之不广也?”遂以五可之容颜发肤,神情态度,口
写而手状之。王孙又摇首曰:“媪休矣!此余愿所不及也。”反身向壁,不复听矣。媪见其
志不移,遂去。
一日王孙沉痼中,忽一婢入曰:“所思之人至矣!”喜极,跃然而起。急出舍,则丽人
已在庭中。细认之,却非闺秀,着松花色细褶绣裙,双钩微露,神仙不啻也。拜问姓名,答
曰:“妾,五可也。君深于情者,而独锺闺秀,使人不平。”王孙谢曰:“生平未见颜色,
故目中止一闺秀。今知罪矣!”遂与要誓。方握手殷殷,适母来抚摩,遽然而觉,则一梦
也。回思声容笑貌,宛在目中。阴念:五可果如所梦,何必求所难遘,因而以梦告母。母喜
其念少夺,急欲媒之。
王孙恐梦见不的,托邻妪素识张氏者,伪以他故诣之,嘱其潜相五可。妪至其家,五可
方病,靠枕支颐,婀娜之态,倾绝一世。近问:“何恙?”女默然弄带,不作一语。母代答
曰:“非病也。连日与爹娘负气耳!”妪问故。曰:“诸家问名,皆不愿,必如王家寄生者
方嫁。是为母者劝之急,遂作意不食数日矣。”妪笑曰:“娘子若配王郎,真是玉人成双
也。渠若见五娘,恐又憔悴死矣!我归即令倩冰,如何?”五可止之曰:“姥勿尔!恐其不
谐,益增笑耳!”妪锐然以必成自任,五可方微笑。妪归复命,一如媒媪言。王孙详问衣
履,亦与梦合,大悦。意虽稍舒,然终不以人言为信。过数日渐瘳,秘招于媪来,谋以亲见
五可。媪难之,姑应而去。久之不至。方欲觅问,媪忽忻然来曰:“机幸可图。五娘向有小
恙,因令婢辈将扶,移过对院。公子往伏伺之,五娘行缓涩,委曲可以尽睹矣。”王孙喜,
明日,命驾早往,媪先在焉。即令絷马村树。引入临路舍,设座掩扉而去。少间五可果扶婢
出,王孙自门隙目注之。女从门外过,媪故指挥云树以迟纤步,王孙窥觇尽悉,意颤不能自
持。未几媪至,曰:“可以代闺秀否?”王孙申谢而返,始告父母,遣媒要盟。及媒往,则
五可已别字矣。
王孙失意,悔闷欲死,即刻复病。父母忧甚,责其自误。王孙无词,惟日饮米汁一合。
积数日,鸡骨支床,较前尤甚。媪忽至,惊曰:“何惫之甚?”王孙涕下,以情告。媪笑
曰:“痴公子!前日人趁汝来,而故却之;今日汝求人,而能必遂耶?虽然,尚可为力。早
与老身谋,即许京都皇子,能夺还也。”王孙大悦,求策。媪命函启遣伻,约次日候于张
所。桂庵恐以唐突见拒,媪曰:“前与张公业有成言,延数日而遽悔之;且彼字他家,尚无
函信。谚云:‘先炊者先餐。’何疑也!”桂庵从之。次日二仆往,并无异词,厚犒而归。
王孙病顿起。由此闺秀之想遂绝。
初,郑子侨却聘,闺秀颇不怿;及闻张氏婚成,心愈抑郁,遂病,日就支离。父母诘之
不肯言。婢窥其意,隐以告母。郑闻之,怒不医,以听其死。二娘怼曰:“吾侄亦殊不恶,
何守头巾戒,杀吾娇女!”郑恚曰:“若所生女,不如早亡,免贻笑柄!”以此夫妻反目。
二娘故与女言,将使仍归王孙若为媵。女俯首不言,意若甚愿。二娘商郑,郑更怒,一付二
娘,置女度外,不复预闻。二娘爱女切,欲实其言。女乃喜,病渐瘥。窃探王孙,亲迎有日
矣。及期以侄完婚,伪欲归宁,昧旦,使人求仆舆于兄。兄最友爱,又以居村邻近,遂以所
备亲迎车马,先迎二娘。既至,则妆女入车,使两仆两媪护送之。到门,以毡贴地而入。时
鼓乐已集,从仆叱令吹擂,一时人声沸聒。王孙奔视,则女子以红帕蒙首,骇极欲奔;郑仆
夹扶,便令交拜。王孙不知何由,即便拜讫。二媪扶女,径坐青庐,始知其闺秀也。举家皇
乱,莫知所为。
时渐濒暮,王孙不复敢行亲迎之礼。桂庵遣仆以情告张;张怒,遂欲断绝。五可不肯,
曰:“彼虽先至,未受雁采;不如仍使亲迎。”父纳其言,以对来使。使归,桂庵终不敢
从。相对筹思,喜怒俱无所施。张待之既久,知其不行,遂亦以舆马送五可至,因另设青帐
于别室。
王孙周旋两间,蹀踱无以自处。母乃调停于中,使序行以齿,二女皆诺。及五可闻闺秀
差长,称“姊”有难色。母甚虑之。比三朝公会,五可见闺秀风致宜人,不觉右之,自是始
定。然父母恐其积久不相能,而二女却无间言,衣履易着,相爱如姊妹焉。
王孙始问五可却媒之故,笑曰:“无他,聊报君之却于媪耳。尚未见妾,意中止有闺
秀;即见妾,亦略靳之,以觇君之视妾,较闺秀何如也。使君为伊病,而不为妾病,则亦不
必强求容矣。”王孙笑曰:“报亦惨矣!然非于媪,何得一觐芳容。”五可曰:“是妾自欲
见君,媪何能为。过舍门时,岂不知眈眈者在内耶。梦中业相要,何尚未知信耶?”王孙惊
问:“何知?”曰:“妾病中梦至君家,以为妄;后闻君亦梦,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王
孙异之,遂述所梦,时日悉符。父子之良缘,皆以梦成,亦奇情也。故并志之。
异史氏曰:“父痴于情,子遂几为情死。所谓情种,其王孙之谓欤?不有善梦之父,何
生离情之子哉!”
周生
周主,淄邑之幕客。令公出,夫人徐,有朝碧霞元君之愿,以道远故,将遣仆赍仪代
往。使周为祝文。周作骈词,历叙平生,颇涉狎谑。中有云:“栽般阳满县之花,偏怜断
袖;置夹谷弥山之草,惟爱余桃。”此诉夫人所愤也,类此甚多。脱稿,示同幕凌生。凌以
为亵,戒勿用。弗听,付仆而去。未几,周主卒于署;既而仆亦死;徐夫人产后,亦病卒。
人犹未之异也。
周生子自都来迎父榇,夜与凌生同宿。梦父戒之曰:“文字不可不慎也!我不听凌君
言,遂以亵词致干神怒,遽夭天年;又贻累徐夫人,且殃及焚文之仆,恐冥罚尤不免也!”
醒而告凌,凌亦梦同,因述其文。周子为之惕然。
异史氏曰:“恣情纵笔,辄洒洒自快,此文客之常也。然淫嫚之词,何敢以告神明哉!
狂生无知,冥谴其所应尔。但使贤夫人及千里之仆,骈死而不知其罪,不亦与刑律中分首从
者,殊多愦愦耶?冤已!”
褚遂良
长山赵某,税屋大姓。病症结,又孤贫,奄然就毙。一日力疾就凉,移卧檐下。及醒,
见绝代丽人坐其旁,因诘问之,女曰:“我特来为汝作妇。”某惊曰:“无论贫人不敢有妄
想;且奄奄一息,有妇何为!”女曰:“我能治之。”某曰:“我病非仓猝可除,纵有良
方,其如无资买药何!”女曰:“我医疾不用药也。”遂以手按赵腹,力摩之。觉其掌热如
火。移时腹中痞块,隐隐作解拆声。又少时欲登厕。急起走数武,解衣大下,胶液流离,结
块尽出,觉通体爽快。
返卧故处,谓女曰:“娘子何人?祈告姓氏,以便尸祝。”答云:“我狐仙也。君乃唐
朝褚遂良,曾有恩于妾家,每铭心欲一图报。日相寻觅,今始得见,夙愿可酬矣。”某自惭
形秽,又虑茅屋灶煤,玷染华裳。女但请行。赵乃导入家,土莝无席,灶冷无烟,曰:“无
论光景如此,不堪相辱;即卿能甘之,请视瓮底空空,又何以养妻子?”女但言:“无
虑。”言次一回头,见榻上毡席衾褥已设;方将致诘,又转瞬,见满室皆银光纸裱贴如镜,
诸物已悉变易,几案精洁,肴酒并陈矣。遂相欢饮。日暮与同狎寝,如夫妇。
主人闻其异,清一见之,女即出见无难色。由此四方传播,造门者甚夥。女并不拒绝。
或设筵招之,女必与夫俱。一日,座中一孝廉,阴萌淫念。女已知之,忽加诮让。即以手推
其首;首过棂外,而身犹在室,出入转侧,皆所不能。因共哀免,方曳出之。积年余,造请
者日益烦,女颇厌之。被拒者辄骂赵。
值端阳,饮酒高会,忽一白兔跃入。女起曰:“春药翁来见召矣!”谓兔曰:“请先
行。”兔趋出,径去。女命赵取梯。赵于舍后负长梯来,高数丈。庭有大树一章,便倚其
上;梯更高于树杪。女先登,赵亦随之。女回首曰:“亲宾有愿从者,当即移步。”众相视
不敢登。惟主人一僮,踊跃从其后,上上益高,梯尽云接,不可见矣。共视其梯,则多年破
扉,去其白板耳。群入其室,灰壁败灶依然,他无一物。犹意僮返可问,竟终杳已。
刘全
邹平牛医侯某,荷饭饷耕者。至野,有风旋其前,侯即以杓掬浆祝奠之。尽数杓,风始
去。一日适城隍庙,闲步廊下,见内塑刘全献瓜像,被鸟雀遗粪,糊蔽目睛。侯曰:“刘大
哥何遂受此玷污!”因以爪甲为除去之。
后数年病卧,被二皂摄去。至官衙前,逼索财贿甚苦。侯方无所为计,忽自内一绿衣人
出,见之,讶曰:“侯翁何来?”侯便告诉。绿衣人责二皂曰:“此汝侯大爷,何得无
礼!”二皂喏喏,逊谢不知。俄闻鼓声如雷。绿衣人曰:“早衙矣。”遂与俱入,令立墀
下,曰:“姑立此,我为汝问之。遂上堂点手,招一吏人下,略道数语。吏人见侯,拱手
曰:“侯大哥来耶?汝亦无甚大事,有一马相讼,一质便可复返。”遂别而去。少间堂上呼
侯名,侯上跪,一马亦跪。官问侯:“马言被汝药死,有诸?”侯曰:“彼得瘟症,某以瘟
方治之。既药不瘳,隔日而死,与某何涉?”马作人言,两相苦。官命稽籍,籍注马寿若
干,应死于某年月日,数确符。因呵曰:“此汝天数已尽,何得妄控!”叱之而去。因谓侯
曰:“汝存心方便,可以不死。”仍命二皂送回。前二人亦与俱出,又嘱途中善相视。侯
曰:“今日虽蒙覆庇,生平实未识荆。乞示姓字,以图衔报。”绿衣人曰:“三年前,仆从
泰山来,焦渴欲死。经君村外,蒙以杓浆见饮,至今不忘。”吏人曰:“某即刘全。曩被雀
粪之污,闷不可耐,君手为涤除,是以耿耿。奈冥间酒馔,不可以奉宾客,请即别矣。”侯
始悟,乃归。
既至家,款留二皂,皂并不敢饮其杯水。侯苏,盖死已逾两日矣。从此益修善。每逢节
序,必以浆酒酬刘全。年八旬,尚强健,能超乘驰走。一日途间见刘全骑马来,若将远行。
拱手道温凉毕,刘曰:“君数已尽,勾牒出矣。勾役欲相招,我禁使弗须。君可归治后事。
三日后,我来同君行。地下代买小缺,亦无苦也。”遂去。侯归告妻子,招别戚友,棺衾俱
备。第四日日暮,对众曰:“刘大哥来矣。”入棺焉遂殁。
土化兔
靖逆侯张勇镇兰州时,出猎获兔甚多,中有半身或两股尚为土质。一时秦中争传土能化兔。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
鸟使
苑城史乌程家居,忽有鸟集屋上,音色类鸦。史见之,告家人曰:“夫人遣鸟使召我
矣。急备后事,某日当死。”至日果卒。殡日鸦复至,随槥缓飞,由苑之新。及殡,鸦始不
见。长山吴木欣目睹之。
姬生
南阳鄂氏患狐,金钱什物,辄被窃去。迕之祟益甚。鄂有甥姬生,名士不羁,焚香代为
祷免,卒不应;又祝舍外祖使临己家,亦不应。众笑之,生曰:“彼能幻变,必有人心。我
固将引之俾入正果。”数日辄一往祝之。虽不见验,然生所至狐遂不扰,以故鄂常止生宿。
生夜望空请见,邀益坚。一日生归,独坐斋中,忽房门缓缓自开。生起,致敬曰:“狐兄来
耶?”殊寂无声。又一夜门自开,生曰:“倘是狐兄降临,固小生所祷祝而求者,何妨即赐
光霁?”却又寂然。案头有钱二百,及明失之。生至夜增以数百。中宵闻布幄铿然,生曰:
“来耶?敬具时铜数百备用。仆虽不充裕,然非鄙吝者。若缓急有需,无妨质言,何必盗
窃?”少间视钱,脱去二百。生仍置故处,数夜不复失。有熟鸡,欲供客而失之。生至夕又
益以酒,而狐从此绝迹矣。
鄂家祟如故。生又往祝曰:“仆设钱而子不取,设酒而子不饮;我外祖衰迈,无为久祟
之。仆备有不腆之物,夜当凭汝自取。”乃以钱十千、酒一樽,两鸡皆聂切,陈几上。生卧
其旁,终夜无声,钱物如故。狐怪从此亦绝。生一日晚归,启斋门,见案上酒一壶,燂鸡盈
盘;钱四百,以赤绳贯之,即前日所失物也。知狐之报。嗅酒而香,酌之色碧绿,饮之甚
醇。壶尽半酣,觉心中贪念顿生,暮然欲作贼,便启户出。思村中一富室,遂往越其墙。墙
虽高,一跃上下,如有翅翎。入其斋,窃取貂裘、金鼎而出,归置床头,始就枕眠。
天明携入内室,妻惊问之,生嗫嚅而告,有喜色。妻骇曰:“君素刚直,何忽作贼!”
生恬然不为怪,因述狐之有情。妻恍然悟曰:“是必酒中之狐毒也。”因念丹砂可以却邪,
遂研入酒,饮生,少顷,生忽失声曰:“我奈何做贼!”妻代解其故,爽然自失。又闻富室
被盗,噪传里党。生终日不食,莫知所处。妻为之谋,使乘夜抛其墙内。生从之。富室复得
故物,事亦遂寝。
生岁试冠军,又举行优,应受倍赏。及发落之期,道署梁上粘一帖云:“姬某作贼,偷
某家裘、鼎,何为行优?”梁最高,非跋足可粘。文宗疑之,执帖问生。生愕然,思此事除
妻外无知者;况署中深密,何由而至?因悟曰:“此必狐之为也。”遂缅述无讳,文宗赏礼
有加焉。生每自念无取罪于狐,所以屡陷之者,亦小人之耻独为小人耳。
异史氏曰:“生欲引邪入正,而反为邪惑。狐意未必大恶,或生以谐引之,狐亦以戏弄
之耳。然非身有夙根,室有贤助,几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妇,一为盗污遂行淫哉!吁!
可惧也!”
吴木欣云:“康熙甲戌,一乡科令浙中,点稽囚犯,有窃盗已刺字讫,例应逐释。令嫌
‘窃’字减笔从俗,非官板正字,使刮去之;候创平,依字汇中点画形象另刺之。盗口占一
绝云:‘手把菱花仔细看,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上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禁卒笑
之曰:“诗人不求功名,而乃为盗?’盗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
生。冀得资财权子母,囊游燕市博恩荣。’”即此观之,秀才为盗,亦仕进之志也。狐授姬
生以进取之资,而返悔为所误,迂哉!一笑。
果报
安丘某生通卜筮之术,其为人邪荡不检,每有钻穴逾隙之行,则卜之。一日忽病,药之
不愈,曰:“吾实有所见。冥中怒我狎亵天数,将重谴矣,药何能为!”亡何,目暴瞽,两
手无故自折。
某甲者伯无嗣,甲利其有,愿为之后。伯既死,田产悉为所有,遂背前盟。又有叔家颇
裕,亦无子,甲又父之,死,又背之。于是并三家之产,富甲一乡。一日暴病若狂,自言
曰:“汝欲享富厚而生耶!”遂以利刃自割肉,片片掷地。又曰:“汝绝人后,尚欲有后
耶!”剖腹流肠,遂毙。未几子亦死,产业归人矣。果报如此,可畏也夫!
公孙夏
保定有国学生某,将入都纳资,谋得县尹。方趣装而病,月余不起。忽有僮入曰:“客
至。”某亦忘其疾,趋出逆客。客华服类贵者。三揖入舍,叩所自来。客曰:“仆,公孙
夏,十一皇子坐客也。闻治装将图县秩,既有是志,太守不更佳耶?”某逊谢,但言:“资
薄,不敢有奢愿。”客请效力,俾出半资,约于任所取盈。某喜求策,客曰:“督抚皆某昆
季之交,暂得五千缗,其事济矣。目前真定缺员,便可急图。”某讶其本省,客笑曰:“君
迂矣!但有孔方在,何问吴、越桑梓耶?”某终踌蹰,疑其不经,客曰:“无须疑惑。实相
告:此冥中城隍缺也。君寿终已注死籍。乘此营办,尚可以致冥贵。”即起告别,曰:“君
且自谋,三日当复会。”遂出门跨马去,某忽开眸,与妻子永诀。命出藏镪,市楮锭万提,
郡中是物为空。堆积庭中,杂刍灵鬼马,日夜焚之,灰高如山。
三日客果至。某出资交兑,客即导至部署,见贵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贵官略审姓名,
便勉以“清廉谨慎”等语。乃取凭文,唤至案前与之。某稽首出署。自念监生卑贱,非车服
炫耀,不足震慑曹属。于是益市舆马,又遣鬼役以彩舆迓其美妾。区画方已,真定卤簿已
至。途百里余,一道相属,意甚得。忽前导者钲息旗靡,惊疑间骑者尽下,悉伏道周;人小
径尺,马大如狸。车前者骇曰:“关帝至矣!”某惧,下车亦伏,遥见帝君从四五骑,缓辔
而至。须多绕颊,不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长几近耳际。马上问:“此何官?”从
者答:“真定守。”帝君曰:“区区一郡,何直得如此张皇!”某闻之,洒然毛悚;身暴
缩,自顾如六七岁儿。帝君令起,使随马踪行。道旁有殿字,帝君入,南向坐,命以笔札,
俾自书乡贯姓名。某书已,呈进;帝君视之,怒曰:“字讹误不成形象!此市侩耳,何足以
任民社!”又命稽其德籍。旁一人跪奏,不知何词。帝君厉声曰:“干进罪小,卖爵罪
重!”旋见金甲神绾锁去。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笞五十,臀肉几脱,逐出门外。四顾
车马尽空,痛不能步,偃息草间。细认其处,离家尚不甚远。幸身轻如叶,一昼夜始抵家。
豁若梦醒,床上呻吟。家人集问,但言股痛。盖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寤。便
问:“阿怜何不来。”盖妾小字也。先是,阿怜方坐谈,忽曰:“彼为真定太守,差役来接
我矣。”乃入室丽妆,妆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异。某悔恨爬胸,命停尸勿葬,冀其
复还。数日杳然,乃葬之。某病渐瘳,但股疮大剧,半年始起。每自曰:“官资尽耗,而横
被冥刑,此尚可忍;但爱妾不知舁向何所,清夜所难堪耳。”异史氏曰:“嗟夫!市侩固不
足南面哉!冥中既有线索,恐夫子马踪所不及到,作威福者正不胜诛耳。吾乡郭华野先生传
有一事,与此颇类,亦人中之神也。先生以清鲠受主知,再起总制荆楚。行李萧然,惟四五
人从之,衣履皆敝陋,途中人皆不知为贵官也。适有新令赴任,道与相值。驼车二十余乘,
前驱数十骑,驺从百计。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时先之,时后之,时以数骑杂其伍。彼前马者
怒其扰,辄呵却之。先生亦不顾瞻。亡何,至一巨镇,两俱休止。乃使人潜访之,则一国学
生,加纳赴任湖南者也。乃遣一价召之使来。令闻呼骇疑;及诘官阀,始知为先生,悚惧无
以为地,冠带匍伏而前。先生问:‘汝即某县县尹耶?’答曰:‘然。’先生曰:‘蕞尔一
邑,何能养如许驺从?履任,则一方涂炭矣!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归,勿前矣。’令叩首
曰:‘下官尚有文凭。”先生即令取凭,审验已,曰:‘此亦细事,代若缴之可耳。’令伏
拜而出,归途不知何以为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莅任而已受考成者,实所创闻。盖先生奇
人,故信其有此快事耳。”
韩方
明季,济郡以北数州县,邪疫大作,比户皆然。齐东农民韩方,性至孝。父母皆病,因
具楮帛,哭祷于孤石大夫之庙。归途零涕,遇一人衣冠清洁,问:“何悲?”韩具以告,其
人曰:“孤石之神不在于此,祷之何益?仆有小术,可以一试。”韩喜,诘其姓字。其人
曰:“我不求报,何必通乡贯乎?”韩敦请临其家。其人曰:“无须。但归,以黄纸置床
上,厉声言:‘我明日赴都,告诸岳帝!’病当已。”韩恐不验,坚求移趾。其人曰:“实
告子:我非人也。巡环使者以我诚笃,俾为南县土地。感君孝,指授此术。目前岳帝举枉死
之鬼,其有功人民,或正直不作邪祟者,以城隍、土地用。今日殃人者,皆郡城北兵所杀之
鬼,急欲赴都自投,故沿途索赂,以谋口食耳,言告岳帝,则彼必惧,故当已。”韩悚然起
敬,伏地叩谢,及起,其人已渺。惊叹而归。遵其教,父母皆愈。以传邻村,无不验者。
异史氏曰:“沿途祟人而往,以求不作邪祟之用,此与策马应‘不求闻达之科’者何殊
哉!天下事大率类此。犹忆甲戌、乙亥之间,当事者使民捐谷,具疏谓民乐输。于是各州县
如数取盈,甚费敲扑。时郡北七邑被水,岁祲,催办尤难。唐太史偶至利津,见系逮者十余
人。因问:‘为何事?’答曰:‘官捉吾等赴城,比追乐输耳。’农民不知‘乐输’二字作
何解,遂以为徭役敲比之名,岂不可叹而可笑哉!”
纫针
虞小思,东昌人。居积为业。妻夏,归宁返,见门外一妪,偕少女哭甚哀。夏诘之。妪
挥泪相告。乃知其夫王心斋,亦宦裔也。家中落无衣食业,浼中保贷富室黄氏金作贾。中途
遭寇,丧资,幸不死。至家,黄索偿,计子母不下三十金,实无可准抵。黄窥其女纫针美,
将谋作妾。使中保质告之:如肯,可折债外,仍以廿金压券。王谋诸妻,妻泣曰:“我虽
贫,固簪缨之胄。彼以执鞭发迹,何敢遂媵吾女!况纫针固自有婿,汝何得擅作主!”先
是,同邑傅孝廉之子,与王投契,生男阿卯,与褓中论婚。后孝廉官于闽,年余而卒。妻子
不能归,音耗俱绝。以故纫针十五尚未字也。妻言及此,王无词,但谋所以为计。妻曰:
“不得已,其试谋诸两弟。”盖妻范氏,其祖曾任京职,两孙田产尚多也。次日妻携女归告
两弟,两弟任其涕泪,并无一词肯为设处。范乃号啼而归。适逢夏诘,且诉且哭。
夏怜之;视其女绰约可爱,益为哀楚。遂邀入其家,款以酒食,慰之曰:“母子勿戚:
妾当竭力。”范未遑谢,女已哭伏在地,益加惋惜。筹思曰:“虽有薄蓄,然三十金亦复大
难。当典质相付。”母女拜谢。夏以三日为约。别后百计为之营谋,亦未敢告诸其夫。三日
未满其数,又使人假诸其母。范母女已至,因以实告。又订次日。抵暮假金至,合裹并置床
头。
至夜有盗穴壁以火入,夏觉,睨之,见一人臂跨短刀,状貌凶恶。大惧,不敢作声,伪
为睡者。盗近箱,意将发扃。回顾,夏枕边有裹物,探身攫去,就灯解视;乃入腰橐,不复
胠箧而去。夏乃起呼。家中唯一小婢,隔墙呼邻,邻人集而盗已远。夏乃对灯啜泣。见婢睡
熟,乃引带自经于棂间。天曙婢觉,呼人解救,四肢冰冷。虞闻奔至,诘婢始得其由,惊涕
营葬。时方夏,尸不僵,亦不腐。过七日乃殓之。
既葬。纫针潜出,哭于其墓。暴雨忽集,霹雳大作,发墓,纫针震死。虞闻奔验,则棺
木已启,妻呻嘶其中,抱出之。见女尸,不知为谁。夏审视,始辨之。方相骇怪。未几范
至,见女已死,哭曰:“固疑其在此,今果然矣!闻夫人自缢,日夜不绝声。今夜语我,欲
哭于殡宫,我未之应也。”夏感其义,遂与夫言,即以所葬材穴葬之。范拜谢。虞负妻归,
范亦归告其夫。
闻村北一人被雷击死于途,身有朱字云:“偷夏氏金贼。”俄闻邻妇哭声,乃知雷击者
即其夫马大也。村人白于官,官拘妇械鞫,则范氏以夏之措金赎女,对人感泣,马大赌博无
赖,闻之而盗心遂生也。官押妇搜赃,则止存二十数;又检马尸得四数。官判卖妇偿补责还
虞。夏益喜,全金悉仍付范,俾偿债主。
葬女三日,夜大雷电以风,坟复发,女亦顿活。不归其家,往扣夏氏之门。夏惊起,隔
扉问之。女曰:“夫人果生耶!我纫针耳。”夏骇为鬼,呼邻媪诘之,知其复活,喜内入
室。女自言:“愿从夫人服役,不复归矣。”夏曰:“得无谓我损金为买婢耶?汝葬后,债
已代偿,可勿见猜。”女益感泣,愿以母事。夏不允,女曰:“儿能操作,亦不坐食。”天
明告范,范喜,急至。母女相见,哭失声。亦从女意,即以属夏。范去,夏强送女归。女啼
思夏。王心斋自负女来,委诸门内而去。夏见惊问,始知其故,遂亦安之。女见虞至,急下
拜,呼以父。虞固无子女,又见女依依怜人,颇以为欢。女纺绩缝纫,勤劳臻至。夏偶病
剧,女昼夜给役。见夏不食亦不食;面上时有啼痕,向人曰:“母有万一,我誓不复生!”
夏少瘳,始解颜为欢。夏闻流涕,曰:“我四十无子,但得生一女如纫针亦足矣。”夏从不
育;逾年忽生一男,人以为行善之报。
居二年女益长。虞与王谋,不能坚守旧盟。王曰:“女在君家,婚姻惟君所命。”女十
七,惠美无双。此言出,问名者趾错于门,夫妻为拣富室。黄某亦遣媒来。虞恶其为富不
仁,力却之。为择于冯氏。冯,邑名士,子慧而能文。将告于王;王出负贩未归,遂径诺
之。黄以不得于虞,亦托作贾,迹王所在,设馔相邀,更复助以资本,渐渍习洽。因自言其
子慧以自媒。王感其情,又仰其富,遂与订盟。既归诣虞,则虞昨日已受冯氏婚书。闻王所
言不悦,呼女出,告以情。女佛然曰:“债主,吾仇也!以我事仇,但有一死!”王无颜,
托人告黄以冯氏之盟。黄怒曰:“女姓王,不姓虞。我约在先,彼约在后,何得背盟!”遂
控于邑宰,宰意以先约判归黄。冯曰:“王某以女付虞,固言婚嫁不复预闻,且某有定婚
书,彼不过杯酒之谈耳。”宰不能断,将惟女愿从之。黄又以金赂官,求其左袒,以此月余
不决。
一日有孝廉北上,公车过东昌,使人问王心斋。适问于虞,虞转诘之,盖孝廉姓傅,即
阿卯也。入闽籍,十八已乡荐矣。以前约未婚。其母嘱令便道访王,问女曾否另字也。虞大
喜,邀傅至家,历述所遭,然婿远来数千里,患无凭据。傅启箧,出王当日允婚书。虞招王
至,验之果真,乃共喜。是日当官覆审,傅投刺谒宰,其案始销。涓吉约期乃去。会试后,
市币帛而还,居其旧第,行亲迎礼。进士报已到闽,又报至东,傅又捷南宫。复入都观政而
返。女不乐南渡,傅亦以庐墓在,遂独往扶父枢,载母俱归。又数年虞卒,子才七八岁,女
抚之过于其弟。使读书,得入邑庠,家称素封,皆傅力也。
异史氏曰:“神龙中亦有游侠耶?彰善瘅恶,生死皆以雷霆,此‘钱塘破阵舞’也。轰
轰屡击,皆为一人,焉知纫针非龙女谪降者耶?”
桓侯
荆州彭好士,友家饮归。下马溲便,马龁草路旁。有细草一丛,蒙茸可爱,初放黄花,
艳光夺目,马食已过半矣。彭拔其余茎,嗅之有异香,因纳诸怀。超乘复行,马骛驶绝驰,
颇觉快意,竟不计算归途,纵马所之。
忽见夕阳在山,始将旋辔。但望乱山丛沓,并不知其何所。一青衣人来,见马方喷嘶,
代为捉衔,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请宿止。”彭问:“此属何地?”曰:“阆中
也。”彭大骇,盖半日已千余里矣,因问:“主人为谁?”曰:“到彼自知。”又问:“何
在?”曰:“咫尺耳。”遂代鞚疾行,人马若飞。过一山头,见半山中屋宇重叠,杂以屏
幔,遥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彭至下马,相向拱敬。俄主人出,气象刚猛,巾服都异人
世。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远于彭君。”因揖彭,请先行。彭谦谢,不肯遽先。主人捉
臂行之。彭觉捉处如被械梏,痛欲折,不敢复争,遂行。下此者犹相推让,主人或推之,或
挽之,客皆呻吟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登堂则陈设炫丽,两客一筵。彭暗问接坐
者:“主人何人?”答云:“此张桓侯也。”彭愕然,不敢复咳。合座寂然。酒既行,桓侯
曰:“岁岁叨扰亲宾,聊设薄酌,尽此区区之意。值远客辱临,亦属幸遇。仆窃妄有干求,
如少存爱恋,即亦不强。”彭起问:“何物?”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尘世所能驱策。欲
市马相易如何?”彭曰:“敬以奉献,不敢易也。”桓侯曰:“当报以良马,且将赐以万
金。”彭离席伏谢。桓侯命人曳起之。俄倾酒馔纷纶,日落命烛。众起辞,彭亦告别。桓侯
曰:“君远来焉归?”彭顾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桓侯乃遍以巨觞酌客,
谓彭曰:“所怀香草,鲜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点金;草七茎,得金一万。”即命僮出方授
彭,彭又拜谢。桓侯曰:“明日造市,请于马群中任意择其良者,不必与之论价,吾自给
之。又告众曰:“远客归家,可少助以资斧。”众唯唯。觞尽,谢别而出。
途中始诘姓字,同座者为刘子翬。同行二三里,越岭即睹村舍。众客陪彭并至刘所,始
述其异。先是,村中岁岁赛社于桓侯之庙,斩牲优戏以为成规,刘其首善者也。三日前赛社
方毕。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请过山。问之,言殊恍惚,但敦促甚急,过山见亭舍,相共骇
疑。将至门,使者始实告之;众亦不敢却退。使者曰:“姑集此,邀一远客行至矣。”盖即
彭也。众述之惊怪。其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烛之,肤肉青黑。彭自视亦然。众散,
刘即襆被供寝。既明,村中争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马。十余日相数十匹,苦无佳者;彭亦拚
苟就之。又入市见一马骨相似佳;骑试之,神骏无比。径骑入村,以待鬻者;再往寻之,其
人已去。遂别村人欲归。村人各馈金资,遂归。
马一日行五百里。抵家,述所自来,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香草久枯,恰
得七茎,遵方点化,家以暴富。遂敬诣故处,独祀桓侯之祠,优戏三日而返。
异史氏曰:“观桓侯燕宾,而后信武夷幔亭非诞也。然主人肃客,遂使蒙爱者几欲折
肱,则当年之勇力可想。”
吴木欣言:“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门齿,露于外盈指。一日于某所宴集,二客逊上下,
其争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却向后。力猛肘脱,李适立其后,肘过触喙,双齿并堕,血下
如涌。众愕然,其争乃息。”此与桓侯之握臂折肱,同一笑也。
粉蝶
阳曰旦,琼州土人也。偶自他郡归,泛舟于海,遭飓风,舟将覆;忽飘一虚舟来,急跃
登之。回视则同舟尽没。风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风定,开眸忽见岛屿,舍宇连亘。把
棹近岸,直抵村门。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犬无声。见一门北向,松竹掩蔼。时已初冬,
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心爱悦之,逡之遂入。遥闻琴声,步少停。有婢自内出,年约十
四五,飘洒艳丽。睹阳,返身遽入。俄闻琴声歇,一少年出,讶问客所自来,阳具告之。转
诘邦族,阳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亲也。”遂揖请入院。
院中精舍华好,又闻琴声。既入舍,则一少妇危坐,朱弦方调,年可十八九,风采焕
映。见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少妇曰:
“是吾侄也。”因问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阳曰:“父母四十余,都各无恙;
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须人耳。侄实不省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归述。”少妇
曰:“道途辽阔,音问梗塞久矣。归时但告而父,‘十姑问讯矣’,渠自知之。”阳问:
“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屿姓晏。此名神仙岛,离琼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
趋入,使婢以酒食饷客,鲜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饭已,引与瞻眺,见园中桃杏含苞,颇
以为怪。晏曰:“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阳喜曰:“此乃仙乡。归告父
母,可以移家作邻。”晏但微笑。
还斋炳烛,见琴横案上,请一聆其雅操。晏乃抚弦捻柱。十娘自内出,晏曰:“来,
来!卿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问侄:“愿何闻?”阳曰:“侄素不读《琴操》,实无所
愿。”十娘曰:“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阳笑曰:“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十娘
曰:“可。”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会之,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
簸。阳惊叹欲绝,问:“可学否?”十娘授琴,试使勾拨,曰:“可教也。欲何学?”曰:
“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请先录其曲,吟诵之。”十娘曰:“此无文字,我
以意谱之耳。”乃别取一琴,作勾剔之势,使阳效之。阳习至更余,音节粗合,夫妻始别
去。阳目注心鼓,对烛自鼓;久之顿得妙悟,不觉起舞。举首忽见婢立灯下,惊曰:“卿固
犹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寝,掩户移檠耳。”审顾之,秋水澄澄,意态媚绝。阳
心动,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阳益惑之,遽起挽颈。婢曰:“勿尔!夜已四漏,主人将起,
彼此有心,来宵未晚。”方狎抱间,闻晏唤“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阳
潜往听之,但闻晏曰:“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汝必欲收录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
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给使,不如为吾侄遗之。”阳甚惭惧,返斋灭烛自寝。天明,有童
子来侍盥沐,不复见粉蝶矣。心惴惴恐见谴逐。俄晏与十姑并出,似无所介于怀,便考所
业。阳为一鼓。十娘曰:“虽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阳复求别传。晏教以
《天女谪降》之曲,指法拗折,习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尽,此后但须熟耳。
娴此两曲,琴中无梗调矣。”
阳颇忆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抚养甚乐;顾家中悬念。离家三千里,何日可能
还也!”十娘曰:“此即不难。故舟尚在,当助一帆风,子无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赠
以琴,又授以药曰:“归医祖母,不惟却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阳觅楫,
十娘曰:“无须此物。”因解裙作帆,为之萦系。阳虑迷途,十娘曰:“勿忧,但听帆漾
耳。”系已下舟。阳凄然,方欲拜谢别,而南风竞起,离岸已远矣。视舟中糗粮已具,然止
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馁不敢多食,惟恐遽尽,但啖胡饼一枚,觉表里甘芳。余六七
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复饥矣。俄见夕阳欲下,方悔来时未索膏烛。瞬息遥见人烟,细审则
琼州也。喜极。旋已近岸,解裙裹饼而归。
入门,举家惊喜,盖离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视祖母老病益惫,出药投之,沉疴
立除。共怪问之,因述所见。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
仙姿,许字晏氏。婿十六岁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余,忽无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闻旦
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则犹在家所素着也。饼分啖之,一枚终日不饥,而精神倍生。老
夫人命发冢验视,则空棺存焉。
旦初聘吴氏女未娶,旦数年不还,遂他适。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无
音,始议他图。临邑钱秀才,有女名荷生,艳名远播。年十六,未嫁而三丧其婿。遂媒定
之,涓吉成礼。既入门,光艳绝代,旦视之则粉蝶也。惊问曩事,女茫乎不知。盖被逐时,
即降生之辰也。每为之鼓《天女谪降》之操,辄支颐凝想,若有所会。
李檀斯
长山李檀斯,国学生也。其村中有媪走无常,谓人曰:“今夜与一人舁檀老,投生淄川
柏家庄一新门中,身躯重赘,几被压死。”时李方与客欢饮,悉以媪言为妄。至夜,无疾而
卒。天明,如所言往问之,则其家夜生女矣。
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为族。家清贫;然风标修洁,洒然裙履少年也。富翁兰氏,见而悦
之,妻以女,许为起屋治产。娶未几而翁死。妻兄弟鄙不齿数,妇尤骄倨,常佣奴其夫;自
享馐馔,生至则脱粟瓢饮,折稀为匕置其前。王悉隐忍之。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自郡中
归,妇适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就啖之。妇入不语,移釜去。生大惭,抵箸地上,曰:
“所遭如此,不如死!”妇恚,问死期,即授索为自经之具。生忿投羹碗败妇颡。
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入深壑。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忽见土崖间微露裙
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灭,土壁亦无绽痕。固知妖异,然欲觅死,故无畏怖,
释带坐觇之。少间复露半面,一窥即缩去。念此鬼物,从之必有死乐,因抓石叩壁曰:“地
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欢,乃求死者。”久之无声。王又言之,内云:“求死请姑退,
可以夜来。”音声清锐,细如游蜂。生曰:“诺。”遂退以待夕。未几星宿已繁,崖间忽成
高第,静敞双扉。生拾级而入。才数武,有横流涌注,气类温泉。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不
知其深几许。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入。热透重衣,肤痛欲糜,幸浮不沉。泅没良久,
热渐可忍,极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伤。行次,遥见厦屋中有灯火,趋之。有猛犬
暴出,龁衣败袜。摸石以投,犬稍却。又有群犬要吠,皆大如犊。危急间婢出叱退,曰:
“求死郎来耶?吾家娘子悯君厄穷,使妾送君入安乐窝,从此无灾矣。”挑灯导之。启后
门,黯然行去。
入一家,明烛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生入室四瞻,盖已入己家矣。反奔而
出,遇妇所役老媪曰:“终日相觅,又焉往!”反曳入。妇帕裹伤处,下床笑逆,曰:“夫
妻年余,狎谑顾不识耶?我知罪矣。君受虚诮,我被实伤,怒亦可以少解。”乃于床头取巨
金二铤置生怀,曰:“以后衣食,一惟君命可乎?”生不语,抛金夺门而奔,仍将入壑,以
叩高第之门。
既至野,则婢行缓弱,挑灯尤遥望之。生急奔且呼,灯乃止。既至,婢曰:“君又来,
负娘子苦心矣。”王曰:“我求死,不谋与卿复求活。娘子巨家,地下亦应需人。我愿服
役,实不以有生为乐。”婢曰:“乐死不如苦生,君设想何左也!吾家无他务。惟淘河、粪
除、饲犬、负尸;作不如程,则刵耳劓鼻、敲肘刭趾。君能之乎?”答曰:“能之。”又入
后门,生问:“诸役何也?适言负尸,何处得如许死人?”婢曰:“娘子慈悲,设‘给孤
园’,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鬼以千计,日有死亡,须负瘗之耳。请一过观之。”移时入
一门,署“给孤园”。入,见屋宇错杂,秽臭熏人。园中鬼见烛群集,皆断头缺足,不堪入
目。回首欲行,见尸横墙下;近视之,血肉狼藉。曰:“半日未负,已被狗咋。”即使生移
去之。生有难色,婢曰:“君如不能,请仍归享安乐。”生不得已,负置秘处。乃求婢缓
颊,幸免尸污。婢诺。
行近一舍,曰:“姑坐此,妾入言之。饲狗之役较轻,当代图之,庶几得当以报。”去
少顷,奔出,曰:“来,来!娘子出矣。”生从入。见堂上笼烛四悬,有女郎近户坐,乃二
十许天人也。生伏阶下,女郎命曳起之,曰:“此一儒生乌能饲犬?可使居西堂主薄。”生
喜伏谢,女曰:“汝以朴诚,可敬乃事。如有舛错,罪责不轻也!”生唯唯。婢导至西堂,
见栋壁清洁,喜甚,谢婢。始问娘子官阀,婢曰:“小字锦瑟,东海薛侯女也。妾名春燕。
旦夕所需,幸相闻。”婢去,旋以衣履衾褥来,置床上。生喜得所。
黎明早起视事,录鬼籍。一门仆役尽来参谒,馈酒送脯甚多。生引嫌,悉却之。日两餐
皆自内出。娘子察其廉谨,特赐儒巾鲜衣。凡有赍赉,皆遣春燕。婢颇风格,既熟,颇以眉
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伪作騃钝。积二年余赏给倍于常廪,而生谨抑如故。
一夜方寝,闻内第喊噪。急起捉刀出,见炬火光天。入窥之,则群盗充庭,厮仆骇窜。
一仆促与偕遁,生不肯,涂面束腰杂盗中呼曰:“勿惊薛娘子!但当分括财物,勿使遗
漏。”时诸舍群贼方搜锦瑟不得,生知未为所获,潜入第后独觅之。遇一伏妪,始知女与春
燕皆越墙矣。生亦过墙,见主婢伏于暗陬,生曰:“此处乌可自匿?”女曰:“吾不能复行
矣!”生弃刀负之。奔二三里许,汗流竟体,始入深谷,释肩令坐。欻一虎来,生大骇,欲
迎当之,虎已衔女。生急捉虎耳,极力伸臂入虎口,以代锦瑟。虎怒释女,嚼生臂,脆然有
声。臂断落地,虎亦返去。女泣曰:“苦汝矣!苦汝矣!”生忙遽未知痛楚,但觉血溢如
水,使婢裂衿裹断处。女止之,俯觅断臂,自为续之;乃裹之。东方渐白,始缓步归,登堂
如墟。天既明,仆媪始渐集。女亲诣西堂,问生所苦。解裹,则臂骨已续;又出药糁其创,
始去。由此益重生,使一切享用悉与己等。
臂愈,女置酒内室以劳之。赐之坐,三让而后隅坐。女举爵如让宾客。久之,曰:“妾
身已附君体,意欲效楚王女之于臣建。但无媒,羞自荐耳。”生惶恐曰:“某受恩重,杀身
不足酬。所为非分,惧遭雷殛,不敢从命。苟怜无室,赐婢已过。”一日女长姊瑶台至,四
十许佳人也。至夕招生入,瑶台命坐,曰:“我千里来为妹主婚,今夕可配君子。”生又起
辞。瑶台遽命酒,使两人易盏。生固辞,瑶台夺易之。生乃伏地谢罪,受饮之。瑶台出,女
曰:“实告君:妾乃仙姬,以罪被谪。自愿居地下收养冤魂,以赎帝谴。适遭天魔之劫,遂
与君有附体之缘。远邀大姊来,固主婚嫁,亦使代摄家政,以便从君归耳。”生起敬曰:
“地下最乐!某家有悍妇;且屋宇隘陋,势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女笑曰:“不妨。”既
醉,归寝,欢恋臻至。
过数日,谓生曰:“冥会不可长,请郎归。君干理家事毕,妾当自至。”以马授生,启
扉自出,壁复合矣。生骑马入村,村人尽骇。至家门则高庐焕映矣。先是,生去,妻召两兄
至,将箠楚报之;至暮不归,始去。或于沟中得生履,疑其已死。既而年余无耗。有陕中贾
某,媒通兰氏,遂就生第与妇合。半年中,修建连亘。贾出经商,又买妾归,自此不安其
室。贾亦恒数月不归。生讯得其故,怒,系马而入。见旧媪,媪惊伏地。生叱骂久,使导诣
妇所,寻之已遁,既于舍后得之,已自经死。遂使人舁归兰氏。呼妾出,年十八九,风致亦
佳,遂与寝处。贾托村人,求反其妾,妾哀号不肯去。生乃具状,将讼其霸产占妻之罪,贾
不敢复言,收肆西去。
方疑锦瑟负约;一夕正与妾饮,则车马扣门而女至矣。女但留春燕,余即遣归。入室,
妾朝拜之,女曰:“此有宜男相,可以代妾苦矣。”即赐以锦裳珠饰。妾拜受,立侍之;女
挽坐,言笑甚欢。久之,曰:“我醉欲眠。”生亦解履登床,妾始出;入房则生卧榻上;异
而反窥之,烛已灭矣。生无夜不宿妾室。一夜妾起,潜窥女所,则生及女方共笑语。大怪
之。急反告生,则床上无人矣。天明阴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觉时留女所、时寄妾宿耳。生
嘱隐其异。久之,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婢忽临蓐难产,但呼“娘子”。女入,胎即下;
举之,男也。为断脐置婢怀,笑曰:“婢子勿复尔!业多,则割爱难矣。”自此,婢不复
产。妾出五男二女。居三十年,女时返其家,往来皆以夜。一日携婢去,不复来。生年八
十,忽携老仆夜出,亦不返。
太原狱
太原有民家,姑妇皆寡。姑中年不能自洁,村无赖频频就之。妇不善其行,阴于门户墙
垣阻拒之。姑惭,借端出妇;妇不去,颇有勃谿,姑益恚,反相诬告诸官。官问奸夫姓名,
媪曰:“夜来宵去,实不知其阿谁,鞫妇自知。”因唤妇。妇果知之,而以奸情归媪,苦相
抵。拘无赖至,又哗辨:“两无所私,彼姑妇不相能,故妄言相诋毁耳。”官曰:“一村百
人何独诬汝?”重笞之。无赖叩乞免责,自认与妇通。械妇,妇终不承。逐去之。妇忿告宪
院,仍如前,久不决。
时淄邑孙进士柳下令临晋,推折狱才,遂下其案于临晋。人犯到,公略讯一过,寄监
讫,便命隶人备砖石刀锥,质理听用。共疑曰:“严刑自有桎梏,何将以非刑折狱耶?”不
解其意,姑备之。明日升堂,问知诸具已备,命悉置堂上。乃唤犯者,又一一略鞫之。乃谓
姑妇:“此事亦不必甚求清析。淫妇虽未定,而奸夫则确。汝家本清门,不过一时为匪人所
诱,罪全在某。堂上刀石具在,可自取击杀之。”姑妇趑趄,恐邂逅抵偿,公曰:“无虑,
有我在。”于是媪妇并起,掇石交投。妇衔恨已久,两手举巨石,恨不即立毙之,媪惟以小
石击臀腿而已。又命用刀。妇把刀贯胸膺,媪犹逡巡未下。公止之曰:“淫妇我知之矣。”
命执媪严梏之,遂得其情。笞无赖三十,其案始结。
附记:公一日遣役催租,租户他出,妇应之。投不得贿,拘妇至。公怒曰:“男子自有
归时,何得扰人家室!”遂笞役,遣妇去。乃命匠多备手械,以备敲比。明日合邑传颂公
仁。欠赋者闻之,皆使妻出应,公尽拘而械之。余尝谓:孙公才非所短,然如得其情,则喜而不暇哀矜矣。
新郑讼
长山石进士宗玉,为新郑令。适有远客张某经商于外,因病思归,不能骑步,凭禾车一
辆,携资五千,两夫挽载以行。至新郑,两夫往市饮食,张守资独卧车中。有某甲过,睨
之,见旁无人,夺资去。张不能御,力疾起,遥尾缀之,入一村中;又从之,入一门内。张
不敢入,但自短垣窥觇之。甲释所负,回首见窥者,怒执为贼,缚见石公,因言情状。问
张,备述其冤。公以无质实,叱去之。二人下,皆以官无皂白。公置若不闻。
颇忆甲久有逋赋,遣役严追之。逾日即以银三两投纳。石公问金所自来,甲云:“质衣
鬻物。”皆指名以实之。石公遣役令视纳税人,有与甲同村者否。适甲邻人在,唤入问之:
“汝既为某甲近邻,金所从来。尔当知之。”邻曰:“不知。”公曰:“邻家不知,其来暧
昧。”甲惧,顾邻曰:“我质某物、鬻某器,汝岂不知?”邻急曰:“然,固有之矣。”公
怒曰:“尔必与甲同盗,非刑询不可!”命取梏械。邻人惧曰:“吾以邻故,不敢招怨;今
刑及己身,何讳乎,彼实劫张某钱所市也。”遂释之。时张以丧资未归,乃责甲押偿之。此
亦见石之能实心为政也。
异史氏曰:“石公为诸生时,恂恂雅饬,意其人翰苑则优,簿书则诎。乃一行作吏,神
君之名,噪于河朔。谁谓文章无经济哉!故志之以风有位者。”
李象先
李象先,寿光之闻人也。前世为某寺执炊僧,无疾而化。魂出栖坊上,下见市上行人,
皆有火光出颠上,盖体中阳气也。夜既昏,念坊上不可久居,但诸舍暗黑,不知所之。唯一
家灯火犹明,飘赴之。及门则身已婴儿。母乳之。见乳恐惧;腹不胜饥,闭目强吮。逾三月
余,即不复乳;乳之则惊惧而啼。母以米沈间枣栗哺之,得长成。是为象先。儿时至某寺,
见寺僧,皆能呼其名。至老犹畏乳。
异史氏曰:“象先学问渊博,海岱清士。子早贵,身仅以文学终,此佛家所谓福业未修
者耶?弟亦名士。生有隐疾,数月始一动;动时急起,不顾宾客,自外呼而入,于是婢媪尽
避;适及门复痿,则不入室而反。兄弟皆奇人也。”
房文淑
开封邓成德,游学至兖,寓败寺中,佣为造齿籍者缮写。岁暮,僚役各归家,邓独炊庙
中。黎明,有少妇叩门而入,艳绝,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次日又如之。至夜邓起挑灯,适
有所作,女至益早。邓曰:“来何早也?”女曰:“明则人杂,故不如夜。太早,又恐扰君
清睡。适望见灯光,知君已起,故至耳。”生戏曰:“寺中无人,寄宿可免奔波。”女哂
曰:“寺中无人,君是鬼耶?”邓见其可狎,俟拜毕,曳坐求欢。女曰:“佛前岂可作此。
身无片椽,尚作妄想!”邓固求不已。女曰:“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师未就。君
往访李前川,可以得之。托言携有家室,令别给一舍,妾便为君执炊,此长策也。”邓虑事
发获罪,女曰:“无妨。妾房氏,小名文淑,并无亲属,恒终岁寄居舅家,有谁知?”邓
喜。既别女,即至某村,谒见李前川,谋果遂。约岁前即携家至。既反,告女。女约候于途
中。邓告别同党,借骑而去。女果待于半途,乃下骑以辔授女,御之而行。至斋,相得甚欢。
积六七年,居然琴瑟,并无追捕逃者。女忽生一子。邓以妻不育,得之甚喜,名曰“兖
生。”女曰:“伪配终难作真。妾将辞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为!”邓曰:“命好,倘得
余钱,拟与卿遁归乡里,何出此言?”女曰:“多谢,多谢!我不能胁肩谄笑,仰大妇眉
睫,为人作乳媪,呱呱者难堪也!”邓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月余邓解馆,谋与前川子同
出经商,告女曰:“我思先生设帐,必无富有之期。今学负贩,庶有归时。”女亦不答。至
夜,女忽抱子起。邓问:“何作?”女曰:“妾欲去。”邓急起追问之,门未启,而女已
杳。骇极,始悟其非人也。邓以形迹可疑,故亦不敢告人,托之归宁而已。初,邓离家与妻
娄约,年终必返;既而数年无音,传其已死。兄以其无子,欲改醮之。娄更以三年为期,日
惟以纺绩自给。一日既暮,往扃外户,一女子掩入,怀中绷儿,曰:“自母家归,适晚。知
姊独居,故求寄宿。”娄内之。至房中,视之,二十余丽者也。喜与共榻,同弄其儿,儿白
如瓠。叹曰:“未亡人遂无此物!”女曰:“我正嫌其累人,即嗣为姊后,何如?”娄曰:
“无论娘子不忍割爱;即忍之,妒亦无乳能活之也。”女曰:“不难。当儿生时,患无乳,
服药半剂而效。今余药尚存,即以奉赠。”遂出一裹,置窗间。娄漫应之,未遽怪也。既
寝,及醒呼之,则儿在而女已启门去矣。骇极。日向辰,儿啼饥,娄不得已,饲其药,移时
湩流,遂哺儿。积年余,儿益丰肥,渐学语言,爱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遂绝。但早起
抱儿,不能操作谋衣食,益窘。
一日女忽至。娄恐其索儿,先问其不谋而去之罪,后叙其鞠养之苦。女笑曰:“姊告诉
艰难,我遂置儿不索耶?”遂招儿。儿啼入娄怀,女曰:“犊子不认其母矣!此百金不能
易,可将金来,署立券保。”娄以为真,颜作赪,女笑曰:“姊勿惧,妾来正为儿也。别后
虑姊无豢养之资,因多方措十余金来。”乃出金授娄。娄恐受其金,索儿有词,坚却之。女
置床上,出门径去。抱子追之,其去已远,呼亦不顾。疑其意恶。然得金,少权子母,家以
饶足。
又三年邓贾有赢余,治装归。方共慰藉,睹儿问谁氏子。妻告以故,问:“何名?”
曰:“渠母呼之兖生。”邓惊曰:“此真吾子也!”问其时日,即夜别之日。邓乃历叙与房
文淑离合之情,益共欣慰。犹望女至。而终渺矣。
秦桧
青州冯中堂家杀一豕,燖去毛鬣,肉内有字,云:“秦桧七世身。”烹而啖之,其肉臭
恶,因投诸犬。呜呼!桧之肉,恐犬亦不当食之矣!
闻益都人说:“中堂之祖,前身在宋朝为桧所害,故生平最敬岳武穆。于青州城北通衢
旁建岳王殿,秦桧。万俟卨伏跪地下。往来行人瞻礼岳王,则投石桧、卨,香火不绝。后大
兵征于七之年,冯氏子孙毁岳王像。数里外有俗祠“子孙娘娘”,因舁桧、卨其中,使朝跪
焉。百世下必有杜十姨、伍髭须之误,甚可笑也。
又青州城内旧有“淡台子羽祠”。当魏珰烜赫时,世家中有媚之者,就子羽毁冠去须,
改作魏监。此亦骇人听闻者也。
浙东生
浙东生房某客于陕,教授生徒。尝以胆力自诩。一夜裸卧,忽有毛物从空堕下,击胸有
声。觉大如犬,气咻咻然,四足挠动。大惧欲起,物以两足扑倒之,恐极而死。经一时许,
觉有人以尖物穿鼻,大嚏乃苏。见室中灯火荧荧,床边坐一美人,笑曰:“好男子!胆气固
如此耶!”生知为狐,益惧。女渐与戏,胆始放,遂共狎呢。积半年,如琴瑟之好。一日女
卧床头,生潜以猎网蒙之。女醒不敢动,但哀乞。生笑不前。女忽化白气从床下出,恚曰:
“终非好相识!可送我去。”以手曳之,身不觉自行。出门,凌空翕飞。食顷,女释手,生
晕然坠落。
适世家园中有虎阱,揉木为圈,结绳作网,以覆其口。生坠网上,网为之侧,以腹受
网,身半倒悬。下视,虎蹲阱中,仰见卧人,跃上,近不盈尺,心胆俱碎。园丁来饲虎,见
而怪之,扶上,已死。移时渐苏,备言其故。其地乃浙界,离家已四百余里矣。主人赠以资
遣归。归告人:“虽得两次死,然非狐则贫不能归也。”
博兴女
博兴民王某,有女及笄。势豪某窥其姿,伺女出,掠去,无知者。至家逼淫,女号嘶撑
拒,某缢杀之。门外故有深渊,遂以石系尸沉其中。王觅女不得,计无所施。天忽雨,雷电
绕豪家,霹雳一声,龙下攫豪首去。天晴,渊中女尸浮出,一手捉人头,审视则豪头也。官
知,鞫其家人,始得其情。龙其女之所化与?不然,何以能尔也?奇哉!
一员官
济南同知吴公,刚正不阿。时有陋规:凡贪墨者亏空犯赃罪,上官辄庇之,以赃分摊属
僚,无敢梗者。以命公,不受,强之不得,怒加叱骂。公亦恶声还报之曰:“某官虽微?亦
受君命。可以参处,不可以骂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损朝廷之禄,代人偿枉法赃耳!”上官
乃改颜温慰之。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人自无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会高苑
有穆情怀者,狐附之,辄慷慨与人谈论,音响在坐上,但不见其人。适至郡,宾客谈次,或
诘之曰:“仙固无不知,请问郡中官共几员?”应声答曰:“一员。”共笑之。复诘其故。
曰:“通郡官僚虽七十有二,其实可称为官者,吴同知一人而已。”是时泰安知州张公,人
以其木强,号之“橛子”。凡贵官大僚登岱者,夫马兜舆之类,需索烦多,州民苦于供亿。
公一切罢之。或索羊豕,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请杀之以犒驺从。”大僚亦无奈
之。公自远宦,别妻子者十二年。初莅泰安,夫人及公子自都中来省之,相见甚欢。逾六七
日,夫人从容曰:“君尘甑犹昔,何老悖不念子孙耶?”公怒大骂,呼杖,逼夫人伏受。公
子覆母,号泣求代。公横施挞楚,乃已。夫人即偕公子命驾归,矢曰:“渠即死于是,吾亦
不复来矣!”逾年公卒。此不可谓非今之强项令也。然以久离之琴瑟,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
此,岂人情哉!而威福能行床第,事更奇于鬼神矣。
丐汕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广里。善针灸,不择贫富辄医之。里中来一丐者,胫有废
疮,卧于道。脓血狼籍,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饴之。高见而怜焉,遣人扶归,置于
耳舍。家人恶其臭,掩鼻遥立。高出艾亲为之灸,日饷以蔬食。数日,丐者索汤饼,仆怒诃
之。高闻,即命仆赐以汤饼。未几,又乞酒肉,仆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卧于道
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饭犹嫌粗粝,既与汤饼,又乞酒肉。此等贪饕,只宜仍弃之道上
耳。”高问其疮,曰:“痂渐脱落,似能步履,故假咿嘎作呻楚状。”高曰:“所费几何,
即以酒肉馈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仆伪诺之而竟不与。且与诸曹喁语,共笑主人痴。
次日。高亲诣视丐,丐跛而起,谢曰:“蒙君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载。但新瘥未
健,妄思馋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仆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饵丐者。仆衔之,夜分纵火焚
耳舍,乃故呼号。高起视,舍已烬。叹曰:“丐者休矣!”督众救灭。见丐者酣卧火中,齁
声雷动。唤之起,故惊曰:“屋何往?”群始惊其异。高弥重之,卧以客舍,衣以新衣,日
与同坐处。问其姓名,自言:“陈九。”居数日,容益光泽。言论多风格,又善手谈。高与
对局辄败。乃日从之学,颇得其奥秘。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即有
贵客来,亦必偕之同饮。或掷骰为令,陈每代高呼采,雉卢无不如意。高大奇之。每求作
剧,辄辞不知。
一日,语高曰:“我欲告别,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设相邀,勿以人从也。”高曰:“相
得甚欢,何遽决绝?且君杖头空虚,亦不敢烦作东道主。”陈固邀之曰:“杯酒耳,亦无所
费。”高曰:“何处?”答云:“园中。”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
乃从至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旬。又至亭中,见异鸟成群,乱弄清咮,仿佛暮春景象。
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
勾輈于其上,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见鸜鹆栖架上,呼曰:“茶来!”俄
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盏二盛香茗,伸颈屹立。饮已,置盏其中,凤衔之振翼而
去。鸜鹆又呼曰:“酒来!”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顷之,则
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珍错杂陈,瞬息满案,肴香酒冽,都非常品。陈见高饮甚豪,乃
曰:“君宏量,是得大爵。”鸜鹆又呼曰:“取大爵来!”忽见日边闪闪,有巨蝶撄鹦鹉
杯,受斗许,翔集案间。高视蝶大于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亟加赞叹。陈唤曰:“蝶子
劝酒!”蝶展然一飞化为丽人,绣衣蹁跹,前席进酒。陈曰:“不可无以佐觞。”女乃仙仙
而舞,舞到酣际,足离于地者尺余,辄仰折其首,直与足齐,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尝着于尘
埃。且歌曰:“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
余音袅袅,不啻绕梁。高大喜,拉与同饮。陈命之坐,亦饮之酒。高酒后心摇意动,遽起狎
抱,视之则变为夜叉:睛突于眦,牙出于喙,黑肉凹凸,怪恶不可言状。高惊释手,伏几战
栗。陈以箸击其喙,诃曰:“速去!”随击而化叉为蝴蝶,飘然飏去。高惊定,辞出。见月
色如洗,漫语陈曰:“君旨酒佳肴来自空中,君家当在天上,盍携故人一游?”陈曰:
“可。”即与携手跃起,遂觉身在空冥。渐与天近,见有高门口圆如井,入,则光明似昼,
阶路皆苍石砌成,滑洁无纤翳。有大树一株高数丈,上开赤花大如莲,纷纭满树。下一女
子,捣绛红之衣于砧上,艳丽无双。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女子见之,怒曰:“何处狂郎
妄来此处!”辄以杵投之,中其背。陈急曳于虚所,切责之。高被杵,酒亦顿醒,殊觉汗
愧,乃从陈出,有白云接于足下。陈曰:“从此别矣,有所嘱,慎志勿忘:君寿不永,明日
速避西山中,当可免。”高欲挽之,返身竟去。高觉云渐低,身落园中,则景物大非。
归与妻子言,共相骇异。视衣上着杵处,异红如锦,有奇香。早起,从陈言,裹粮入
山。大雾障天,茫茫然不辨径路。蹑荒急奔,忽失足堕云窟中,觉深不可测,而身幸不损。
定醒良久,仰见云气如笼。乃自叹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数,终不能免。何时出此窟耶?”
又坐移时,见深处隐隐有光,遂起而渐入,则别有天地。有三老方对奕,见高至,亦不顾
问,奕不辍。高蹲而观焉。局终,敛子入盒。方问:“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堕失
路。”老者曰:“此非人间,不宜久淹,我送君归。”乃导至窟下。觉云气拥之以升,遂履
平地,见山中树色深黄,萧萧木落,似是秋杪。大惊曰:“我以冬来,何变暮秋?”奔赴家
中,妻、子尽惊,相聚而泣。高讶问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为异物矣。”高曰:
“异哉,才顷刻耳。”于腰中出其糗粮,已若灰烬,相与诧异。妻曰:“君行后,我梦二
人,皂衣闪带,似谇赋者,汹汹然入室张顾曰:‘彼何往?’我诃之曰:‘彼已外出。尔即
官差,何得入人闺闼?’二人乃出。且行且语曰‘怪事怪事’而去。”高乃悟已所遇者仙
也,妻所遇者鬼也。高每对客,衷杵衣于内,满座皆香,非麝非兰,著汗弥盛云。
人妖
马生万宝者,东昌人,疏狂不羁。妻田氏亦放诞风流。伉俪甚敦。有女子来,寄居邻人
某媪家,言为翁姑所虐,暂出亡。其缝纫绝巧,便为媪操作。媪喜而留之。逾数日,自言能
于宵分按摩,愈女子瘵盅。媪常至生家游扬其术,田亦未尝着意。生一日于墙隙窥见女,年
十八九已来,颇风格。心窃好之,私与妻谋,托疾以招之。媪先来,就榻抚问已,言:“蒙
娘子招,便将来。但渠畏见男子,请勿以郎君入。”妻曰:“家中无广舍,渠侬时复出入,
可复奈何?”已又沉思曰:“晚间西村阿舅家招渠饮,即嘱令勿归,亦大易。”媪诺而去。
妻与生用拔赵帜易汉帜计,笑而行之。
日曛黑,媪引女子至,曰:“郎君晚回家否?”田曰:“不回矣。”女子喜曰:“如此
方好。”数语,媪别去。田便燃烛展衾,让女先上床,己亦脱衣隐烛。忽曰:“几忘却厨舍
门未关,防狗子偷吃也。”便下床启门易生。生窸窣入,上床与女共枕卧。女颤声曰:“我
为娘子医清恙也。”间以昵词,生不语。女即抚生腹,渐至脐下,停手不摩,遽探其私,触
腕崩腾。女惊怖之状,不啻误捉蛇蝎,急起欲遁。生沮之,以手入其股际。则擂垂盈掬,亦
伟器也。大骇呼火。生妻谓事决裂,急燃灯至,欲为调停,则见女赤身投地乞命。妻羞惧趋
出。生诘之,云是谷城人王二喜。以兄大喜为桑冲门人,因得转传其术。又问:“玷几人
矣?”曰:“身出行道不久,只得十六人耳。”生以其行可诛,思欲告郡;而怜其美,遂反
接而宫之。血溢陨绝,食顷复苏。卧之榻,覆之衾,而嘱曰:“我以药医汝,创痏平,从我
终焉可也?不然,事发不赦!”王诺之。明日媪来,生约之曰:“伊是我表侄女王二姐也。
以天阉为夫家所逐,夜为我家言其由,始知之。忽小不康,将为市药饵,兼请诸其家,留与
荆人作伴。”媪入室视王,见其面色败如尘土。即榻问之。曰:“隐所暴肿,恐是恶疽。”
媪信之去。生饵以汤,糁以散,日就平复。夜辄引与狎处;早起,则为田提汲补缀,洒扫执
炊,如媵婢然。
居无何,桑冲伏诛,同恶者七人并弃市;惟二喜漏网,檄各属严缉。村人窃共疑之,集
村媪隔裳而探其隐,群疑乃释。王自是德生,遂从马以终焉。后卒,即葬府西马氏墓侧,今
依稀在焉。
异史氏曰:“马万宝可云善于用人者矣。儿童喜蟹可把玩,而又畏其钳,因断其钳而畜
之。呜呼!苟得此意,以治天下可也。”
蛰蛇
予邑郭生设帐于东山之和庄,童蒙五六人皆初入馆者也。书室之南为厕所,乃一牛栏;
靠山石壁,壁上多杂草蓁莽。童子入厕,多历时刻而后返。郭责之,则曰:“予在厕中腾
云。”郭疑之。童子入厕,从旁睨之,见其起空中二三尺,倏起倏坠,移时不动。郭进而细
审,见壁缝中一蛇,昂首大于盆,吸气而上。遂遍告庄人,共视之,以炬火焚壁,蛇死壁
裂。蛇不甚长,而粗则如巨桶。盖蛰于内而不能出,已历多年者也。
晋人
晋人某有勇力,不屑格拒之术,而搏技家当之尽靡。过中州,有少林弟子受其辱,忿告
其师,群谋设席相邀,将以困之。既至,先陈茗果。胡桃连壳,坚不可食。某取就案边,伸
食指敲之,应手而碎。寺众大骇,优礼而散。
龙
博邑有乡民王茂才,早赴田,田畔拾一小儿,四五岁,貌丰美而言笑巧妙。归家子之,
灵通非常。至四五年后,有一僧至其家,儿见之惊避无踪。僧告乡民曰:“此儿乃华山池中
五百小龙之一,窃逃于此。”遂出一钵,注水其中,宛一小白蛇游衍于内,袖钵而去。
爱才
仕宦中有妹养宫中而字贵人者,有将官某代作启,中警句云:“令弟从长,奕世近龙
光,貂珥曾参于画室;舍妹夫人,十年陪凤辇,霓裳遂灿于朝霞。寒砧之杵可掬,不捣夜月
之霜;御沟之水可托,无劳云英之咏。”当事者奇其才,遂以文阶换武阶,后至通政使。